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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沁 发表于02/13/2009, 归类于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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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会:未来主义噪音

metropolis文:Rate

目前看到的《大都会》,是1998年以后由慕尼黑电影资料馆修复而成的版本。经过了磁转胶的工序后,我们看到的已是很接近原作的加工品。透过这些褪色胶片我依然忍不住倾慕它的影像风格同时厌恶它的叙事。它的视觉成就遥遥领先于其叙事技巧。尽管它被定位为默片电影史上经典中的经典,然而我将撇开这位女纳粹党员(即导演当时的妻子)写的故事,来谈我的视觉体验。

为了避免在谈论时不得不涉及情节编配,我以为不妨从“音响”的角度入手。这不是指物理化的“配乐”,而是蒙太奇所呈现的心理化音响。它一定程度上是脱离文学而独立存在的直觉性产物。

首先要谈的一个概念是单镜头内的空间音响。它的关键词是“照亮”与“直线”。美国导演金维多有一句巧妙的话:“在好莱坞,摄影机照亮明星,在欧洲,则照亮布景。”(In Hollywood, the camera lights on stars while in Europe it lights on the set.)《大都会》中驳杂的建筑布景被无数的水银灯衬托得仿佛一场未来主义梦魇,洋溢着激情和恐惧。意大利诗人、未来主义始作俑者马里内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在1909年即以煽情的语言充分阐述了他对未来城市工业的向往:“我们要歌颂那些扭曲在烟尘所形成的阴云下的工厂;那些在阳光下像刀剑一样闪着光的桥梁。”这是一种二十世纪初期的新信仰,围绕着光、热、速度和航空。《大都会》中的建筑表现出了极为相似的气质,不同之处在于,他所照亮的建筑那么深广、宏伟、寂静,以至于有些单调,像一座工业陵墓。如果说未来派建筑师Antonio Sant’Elia所设想的城市还带有一股清新的冲动,那么曾任建筑工程师的导演弗立茨朗格在电影中则表现出骇人的冷漠。

这些布景是城市容器的模拟,他们是空寂的、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消极的。这是一种经过抽象的消极,来源于内心隐藏的不安。或许朗格是因为害怕大都会而拍了《大都会》。他自己承认是受到纽约摩天大楼群的启发而动了拍摄此片的念头,然而当一个法西斯国家的导演在一战后的和平时代看到新大陆的崛起,心中是不是有复杂的情绪?抑或他预感到接下来二战的爆发将结束德国默片的黄金时代?这仅仅是我的揣测。镜头空间里的人,都是面目模糊的工业奴隶,或者狰狞的革命者和邪恶的演说家,唯一冷静的似乎是那个机器人。观众看到的不是“人”,而是“群”。他们像士兵,也像囚犯,他们是被照亮了的——作为布景的一部分。布景凌驾于个人之上,意志力凌驾于本能之上,这成为未来主义的信条。

因此,未来主义酷爱直线。直线是单纯、肯定的,相对于十九世纪末颓靡的装饰风格,它具有男性化的力度和速度。影片中直线频繁出现,比如工厂的蒸汽呈直线状向外喷射,比如工人们排成笔直的队伍缓慢走进车间,比如车间内巨大倾斜的直线状支柱物,都在视觉上产生紧张感。沃林格尔(Wilhelm Worringer)在1911年出版的著作《歌特形式论》中说道:“取代优美、圆转、有机和谐曲线的是一种坚硬、角状、不停地被切断的曲折线条,有着最强劲的激烈情感表现,不是腕部自发地创造这些线条,而是我们趋于表现的强烈意志”直线便对镜头画面进行分割,从而形成凝聚力。在古典的构图法中,直线作为透视的参考常常是被隐藏的;而在《大都会》中,直线是赫然在目的,毫不掩饰。如果用中国古代“气”的观念来说,“曲”则聚气,“直”则散气;聚气为生,散气为死;因为自然界活着的生物都有丰富的曲面,而死去的万物往往呈现僵直、多角的造型。

在一组镜头中,不断出现的音响类似于一个单纯的音素。频率相近,音高相近,连泛音的振幅也接近。因此要谈到的第二个概念是“反复”。这里的反复并不等同于波普艺术所代表的“社会化的无聊状态” ,而是为了强调某种“停滞”的效果。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一些情绪和眼神,它们对着这个冷漠单一的空间环境发出信号:时间凝固住了。人物并不知道都会的意义何在,柏林是一个疯狂的地方,速度太快以至于超越了时间的。镜头的组接有些呆板,总是在一个节奏上徘徊,好比一成不变的小节线、一根略带停顿间歇的直线、或者格里高利圣咏的经文吟诵谱。

视觉印象与听觉感受有非常相近的表现。直线型趋于均等、统一、秩序,同时也表现出乏味、抽象、缺乏表情性的特点。然而它并不是无力的。未来派的直线与圣咏的相似处,正是将无限的热情冲动高压凝结于单一的形象,所不同在于,前者是一种“否定”、“清除”与“重建”;后者是归纳与抚慰。当然,它们都具有抽离人性的集权色彩。

于是影片画面用停滞压倒变化,用统一压倒多样。它有不只一种美学手段掺杂其中,可表现出来的情态却不约而同的指向一个目标:乌托邦及其奴役。

反复、单一、时间的意义缺失(或者说永无止境)等等,构成了《大都会》的乌托邦恶梦,也是它的社会主义神学根源的体现:此生的重复劳动是没有意义的,唯一的意义是来世的众生平等。朗格似乎偏爱用简单节奏,或许跟他曾在奥地利服兵役有关?又或许这仅仅是一种血统中的德意志气质。影片调度了将近三万个演员来实现他宏大的暴乱场面。当他在现场通过扩音器指挥群众演员时,会不会想到希特勒将说:“少了扩音器,我们就没法征服德国了。”于是,在这如行军步伐般的同声反复蒙太奇中,产生了一种噪音的心理音响。

噪音是一种暴力;当宗教吟咏的声音无限循环也成为一种噪音。如果朗格可以不受剧本的限制,去拍摄纯粹的画面作品,《大都会》很可能发明出一种“噪音蒙太奇”。噪音蒙太奇将是形而上的、思的、向死的艺术。而由于电影可以用各种元素相互作用组成层次,它于是就称为了一个定时装置,一个协作队,极具秩序感。

噪音本来是干扰接受者接受信息的信号,还能引起人类的不适与痛苦;然而噪音也可以是一种音乐。比如在中国传统打击乐中,你可以听到不同材质的噪音如何组接成磊落分明的情绪传达器,又比如Luigi Russolo在1913年发表的《噪音艺术宣言》里,理论上将噪音肯定为音乐的一部分。短暂的未来主义理念在稍后的《大都会》中终于引起了回响,尽管这回响稍嫌微弱。如果不是这个剧本用一个陈旧的资产阶级革命故事来拖了影片的后退,德国默片的巅峰时期应该产生一部真正的未来主义电影吧。

《大都会》也是一个世纪末语言,它本身就带有毁灭的征召。百年后我们重新审视影片中对人的自然本能极端地厌弃与压制行为,以及所表现出来的杀伐之气,比起许多现代的暴力场面更让人触目惊心。因此它还不是彻底的死亡,它是一曲世纪末死亡美学的丧钟。这丧钟的旋律机械地建立在法西斯式的庄重与贫乏上。

同一时期拍摄了《柏林:大都市交响曲》的Walter Ruttman曾说:“剪辑和作曲有着相似的地方。”作为共产党人,他的纪录片带有积极向上的入世色彩,对世界都会充满儿童般的好奇与抒情,不难看出其手法受到爱森斯坦的影响。然而他也许知道,爱森斯坦在年轻时深受俄国未来主义的影响,直到1940年的《垂直蒙太奇》一文中,他还在谈未来主义戏剧理论提出的“同步性”观念。《大都会》的音画对位并没有很好地体现这种“同步性”,因为同步性的基础是诗化的,而非政治化的。在政治化的影片中,它所传递的只能是一种与噪音艺术相似的美学。如同影片开头字幕提到“这是一个没有地点”的故事,适合“社会各阶层”观看。它的空间模糊性更好地为未来主义的集权性作了左证:它是如此缺失地点,以至于无所不在,像一种人耳已无法分辨的低频噪音流。

后记:荒城之夜

与《大都会》相隔近半个世纪,人们看到了安迪沃霍的《帝国大厦》。此片用十几个小时固定机位拍摄遥远、凝固的帝国大厦的远景,在漆黑夜幕下闪烁的方形灯光居然显得有些与世无争。这是冷漠走到极致的“零度电影”,不神秘也不起劲,反对阐释也拒绝定位,只是一个“无聊的在场”。安迪沃霍可以被看为他那一代的噪音艺术家,只是早已洗去二十年代大都会的悲剧气质。

二十年代,地平线上隆起的摩天楼是人造的荒山。以喧嚣的电气为动力,照亮这些城市的地图。身体其实是因“声音”而存在的,这些声音牵动人们在记忆缺失的地方,寻找移动轨迹。

德国摄影师Karl Freund在同一时期先后拍摄了《大都会》和《柏林:大都市交响曲》。跟随两位风格迥异的导演,他的镜头里是互为参照的不夜城。纵情声色的二十年代柏林,是突出于德国的所在。它淹没了日耳曼民族忠诚、勇敢、健康的特质,而成为光怪陆地的声色场,享乐之上,机械之下。那时的柏林仿佛不属于德国,如同当代的纽约仿佛不属于美利坚。

那个另人着魔的年代很容易激起如今的人们对它布尔乔亚式的憧憬。当观众在漆黑影院里看到银幕上的飞机,该有如何的冲动去沉溺于“未来城市”的深度幻觉?

人们迷恋黑夜。迷恋黑夜中眩目的方形窗户,迷恋黑白电影的华美光泽。而声音呢?人们忽略了无所不在的工业的呼吸。它是迟慢、笨重却又毋庸置疑的。它透过胶片向未来伸出了机械手臂。

今天的人们重放电影,接近于对死亡的迷恋。在扁平的城市符号中,人们一遍遍地揣摩过去岁月里的激烈和空洞。但你也可以假设你回到了二十年代,你与他们一同由衷赞美速度和工业社会主义。你看到幻想中的大都会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你就行走于期间。你成为那早已消逝的声音的一部分,你就是消逝的灵光。

如果广岛是因为爱情而存在,因为它一片废墟,那么柏林就是为了死亡而存在,因为它莫名繁华。UFA电影公司在这部耗资巨大的影片之后面临生死存亡的财政危机,而不得不投靠纳粹。比较一下当时德国的人均收入,此片可能是德国历史上花钱最多的一部。在一次更大的世界混战到来之前,许多濒临失业的人们紧紧抓住这种关于未来的虚假幻想已求得安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当下也是模糊的。《大都会》没有在时间的刻度上延伸,而仅凭一种背景噪音贯穿了人们脆弱的神经。它是那个时期的经文。你只能依凭这种经文来画出一个城市的样貌。因此你目力所及之处全部是集权意志的体现物。

《大都会》不要用来看,你只需感觉电影院内交错的光影。它们频率相近,节奏简单,只是一个来回摆荡在虚无与痛苦之间的时钟。完全的寂静之后是爆发的杀戮,这场黑白的噪音秀为你的幻觉作了祭奠。人们便如此热爱它,装扮自己如同鬼魅,在荒城之夜出没。




One Comment

  1. Mian Mian
    03/27/2010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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