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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election of Critical Mass in Music, Films, Literature and Bey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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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内 发表于01/23/2014, 归类于影评.

關於《醉鄉民謠》的一段網路對談

時間:2014.01.21~22

肥內:
要聊《醉鄉民謠》嗎?我覺得可以從片末重複那場陋巷挨揍時,背景的狄倫(Bob Dylan)歌聲說起。

阿樹:
結尾的那場捱揍戲,背景的那首歌是狄倫的《Farewell》,比起開頭的那個段落,重點是想強調「歡送」的涵義吧,所以比起開頭最後是目送了老人乘車離開了,這似乎只是表意,內層的意思是表達他自己對於自己理想和現實關係的和解和歡送嗎?

肥內:
我自己倒可能有過度詮釋之嫌,我看到這裡,覺得很疑惑,於是看完後我趕緊拉到片頭去,發現開頭的陋巷是沒有背景音樂的,即,這不是一個「現場音樂」。所以導演刻意既安排了狄倫,可是卻不在開頭時揭示,當然就是要刻意將狄倫延宕帶出。那首歌我自然是不清楚曲名跟內容,但我想到的是,狄倫畢竟是將民謠過渡到搖滾的重要推手,所以我自己想到的是:樂溫正處在一個民謠更加艱辛的過渡期,而他現在還沒成氣候,也不會再有機會成氣候了。所以影片用了這樣的結構,讓他的生活彷佛就是永恆回歸般不斷反覆。因此,狄倫的歌在這裡有一種悼念時代的味道,這是我的看法啦。

阿樹:
也不會過度詮釋,其實聯繫到為什麼要安排狄倫在最後出現,除了是某種「理所當然」以外,因為他是民謠時代到搖滾時代的重要人物,另外一個我覺得也是和時代有關,但是和你的理解稍微有點不同,因為在最後一場戲裡面是和時代標誌「插身而過」了,似乎隱隱暗示了他也只是時代浪潮中的一員,或者說這場時代浪潮有太多這樣的人了,而狄倫畢竟只有一個,可是正是因為有千千萬萬這樣的人,才構成了這樣的一個時代,也才要向這樣一個時代作「歡送」,不應該是悲傷的。

肥內:
這裡可以說有一個很聰明的處理,影片中讓樂溫演出的段落並不多,也就是說,他到底是好是差,好像也很難說得清楚。就我自己聽來,我確實會覺得樂溫的歌要比好孩子Troy更動人,但芝加哥那個老闆卻說Troy更穿透人,所以音樂無論如何都是主觀。這時他跟狄倫擦身而過,是因為我們不能(或者說,影片不能讓觀眾)看到樂溫對狄倫的「心得」,因為一旦說了,也就反過來把他自己的音樂也論定了。然而,我還是覺得按照影片給我的感覺,片末是悲觀的。

阿樹:
對於音樂的判斷當然是主觀的,可是樂溫在戲裡面的失敗是「必然」的,因為創作者的初衷在於並不想描繪一個成功的人物。可是反過來說,我們也沒有辦法定義樂溫的音樂或者生活就是完蛋了(當然也許從世俗的角度來說,他肯定不是成功的那一個)關於這個一開始他和Jean的咖啡館的對話已經揭示了,他不想他自己的音樂只是淪為酒吧駐場賺錢謀生的一種工具,可是他的生活卻沒有辦法選擇只能重複地走上這樣的道路,所以如果從他個人來說的話,片末當然是悲觀的。所以從主旨上來說,我會想起毛姆寫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不過基調和人物塑造的方式自然全然不同。

肥內:
但我本來有個錯覺,以為片末那場演唱(其實就是片頭那個),在打光什麼的有不一樣,在我意識到這場演唱就是開頭那場之前,我有一種感覺,以為過去的他眼裡沒有聽眾,但慢慢地,經過這幾天的磨難之後,他看到了聽眾,所以之前在聚光燈下,畫面上看不到聽眾;但現在可以了。然而,真正的情況是:開場的演唱也一樣可以看到聽眾,但當時,作為影片的開頭,樂溫作為影片的主角、觀眾的注視焦點,我很自然地「沒看到聽眾」,到尾聲,當我進入了他這個人物之後,我要求,或我冀望可以有更多人接受他,於是我看到了聽眾。對我來說,這部片在這種綿延上給我帶來很特別的觀影感受。可能真的因為我太投入這個角色(因為他在很多方面跟我很像,且跟現在的我仍像),所以我給自己製造了一些「假像」。

阿樹:
對,因為頭尾兩場戲看似相同,但是氛圍確實不一樣(也許機位和角度也發生了變化,但因為只看了一遍不能確定)最直觀的感受是,結尾樂溫的演唱更為「動情」,也就是像你所說的,經過了前面故事的演繹,觀眾更加不自覺地在角色上投注了自己的情感。另外延綿的感受,我覺得更依賴於電影的形式。其實這部電影我在某種程度上看做是一部公路電影,樂溫通過不斷變幻的地點,想找尋自己心中的音樂,但是這個過程是並不激烈的,也並非有「速度感」,而是像水流一樣向前流淌,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科恩兄弟一直在向他們的觀眾講述一種價值觀,但是方式並不是強加的,這點說起來容易,可是實際做起來就不是很多導演自然可以做到的。

肥內:
這種不激烈感,就在於「空間換了」但「行動沒換」,因此,就像是一塊「人形立牌」一樣,可以放在這、在那,似變未變。所以才會以如此工整的結構:開場唱歌+被打-高芬家起床(貓跑掉),而片末則是高芬家(貓沒跑掉)-唱歌+被打,一切就是這樣,被封印在一個輪轉中。假如他自己不做改變,那麼這個圈就會這樣,一直一直反覆。至於他前一晚的失言,在看到他這麼幾天的遭遇,換做任何人,可能都會在情商上變得這麼低。

阿樹:
所以這部作品會讓我想起科恩兄弟的幾部前作,一個是《逃獄三王》(O Brother, Where Art Thou?),另外一個則是《嚴肅的人》(A Serious Man)。特別是《嚴肅的人》,只不過他的論證方式是人物作出不同的選擇,卻導向了一個相同的或者說是接近的結局,但這部有點不同的在於,或許是樂溫選擇的餘地非常小,不過分強調他的選擇,在那麼一個時代,他的經歷或者是每個人都要遭遇的,但結局卻也還是註定的,生活依然是輪轉的。

肥內:
在一定程度上,好像大部分科恩的片都有處理最後的「生活回歸」這件事,或者說,這屬於一種好萊塢傳統?因為想一想,包括《老無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不在場的男人》(The Man Who Wasn’t there)乃至《閱後即焚》(Burn after Reading)等等片子,最終都有這層暗示。反倒,《嚴肅的人》在處理上更特別:一來開頭用了一個寓言,而收尾則來了一場意外的風暴,似乎在敘事這件事情上,有了一種「岔出去」的意味;雖然,如你所言,這仍是一種生活,甚至可能是註定的,但從外表看來,就是一種切出、分岔。

阿樹:
似乎可以討論一下貓的作用。

肥內:
嗯,關於貓,有沒有個開始?這是一種「科恩符號」嗎?

阿樹:
我覺得貓是一種科恩符號,但是具體到每部作品,所謂的「科恩符號」的具體事物卻不一樣,比如在《黑幫龍虎鬥》(Miller’s Crossing)裡面就是那頂帽子。但讓我比較關心貓的是,一個是他的命名,另外一個則是導演安排它出現和消失的場合,我覺得這個可以討論一下。

肥內:
好,我們來看看牠的出沒,這樣順便要理一下影片的故事:
唱歌-被打。然後是閃回。
第一天:高芬家-貓跑走-去珍(Jean)家-去Legacy-珍介紹Troy(特洛伊)-特洛伊/珍演出
第二天:特洛伊離開-貓離開-珍透露懷孕訊息-去JOY(姐姐)家-去哥倫比亞錄音,認識枯迪-去Legacy-去枯迪家-與珍對話,抱回貓(假)-將貓放回枯迪家-婦產科,得知戴安未墮胎-去高芬家,爭吵
第三天:(帶著假貓)搭便車往芝加哥-加油站-車上-加油站-車上-休息站-路檢-換車(把假貓留下)
第四天:來到芝加哥-酒吧-車站-到Gate of Horn-搭便車回去-撞倒假貓-到JOY家過夜
第五天:到漁會-到安養院-到JOY家,大鬧-到珍家-到漁會-大鬧酒吧-到高芬家,貓(尤利西斯)回來了
第六天:離開高芬家,貓沒出來-演唱-被打
這有個前提是,在《逃獄三王》時,他們已經玩過一次改編《奧德賽》,而這回,除了貓與特洛伊之外,其餘人好像都不太跟史詩有關。至於假的尤裡希斯也是有典故,可是在片中的使用顯然跟史詩中差很多。

阿樹:
這部片一開始真的會想起《逃獄三王》。關於名字的問題,我倒是完全沒有想到「特洛伊」,不過「尤利西斯」我雖然有往神話的方向去想,但是第一感覺反而是喬伊斯寫的那本著名的意識流小說,其實討論貓的原因,我比較在意的是爲什麽要安排兩隻真假的貓,以及貓在不同的場次出場和消失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用意。

肥內:
反覆看我粗略抓的結構,我覺得這兩隻貓有雙重結構的啟動:一是第一天跟第六天的尤利西斯,代表著樂溫這一週的生活開始,即使這個生活流程像是一個循環,一直在反覆;但總之是個開始(與這個循環的結束)。第二隻貓則是另一個旅程的開動,這個旅程倒是因為混亂、煩亂的情緒與處境而觸發的,所以第二隻貓帶來了許多紛爭與混亂,就跟樂溫把牠誤認一樣的混亂。第二隻貓被撞死,也就剛好結束了這一場旅程。所以應該屬於「紋心結構」(或鏡像結構)的指示物吧?

阿樹:
這樣就基本解決了我的疑問了,第一次看的時候還設想中間一段其他角色都不怎麼出現了,只剩下勒溫的行動在帶動情節,剛好也是假貓出來以後的情節,其實我覺得中間的混亂旅程的部份有他們一貫的超現實主義的味道,但是他們似乎沒有刻意地往這方面上去拓展。

肥內:
另一方面,這部片的片名應該也可以討論。以及,我想,這個人物應該完全是虛構的,對我來說,這樣比較合理。

阿樹:
你說的片名討論是在哪個方面?

肥內:
關於片名,說是「inside」,會不會就跟這個貓的雙層設定也有關?也是一種「inside」?特別是樂溫根本看不出兩隻貓有什麼不同(從outside看不出來);同時全片的倒敘也是一種inside?乃至於這些民謠音樂之間的從outside到inside有什麼差別?

阿樹:
基於這點,我的想法是和影片結構的關聯大概會強一點,因為這部片的結構是紋心結構,兩端剛好包裹著中間,如果說中間是他驗證自身價值的歷程,那麼在這個「inside」的過程中,他發現自己的音樂是沒辦法取得現實的成功的,所以才映照回「outside」的生活,他經歷過,無論是放下還是堅持,他都和之前的自己不一樣了。至於貓,應該是存在於這個結構當中的一種科恩符號,需要用這個符號串聯起敘事?
說道民謠音樂的話,我想到一點之前看過的資料是關於狄倫的,狄倫在有一次演出當中放棄了民謠吉他而採用了電吉他,因此被很多傳統的民謠人視為是對於民謠音樂的一種背叛,卻恰恰突出了他身上強烈的時代特徵,他是連接民謠和搖滾的一個橋樑,這也可以算是一種「inside」,對於民謠內部的重新挖掘和融合?所以這樣看起來樂溫這個角色自然是虛構的,他更像是代表了一種傳統的民謠音樂理想,他希望自己的音樂能受到尊重並且自己因此獲益(名聲和肯定),但是芝加哥之行老闆完全打碎了他的念頭,“你的音樂根本不值錢”,也許是科恩對於那個時代的另外一種表現,傳統的民謠也許已經「過時」了,但即便如此,到了影片最後,我們依然可以感覺到,樂溫還是忠實於自己的內心,也就是Inside Llewyn Davis,大概是這樣?

肥內:
嗯,於是他開頭(以及收尾)演唱最後的那句話就可以說是一個反諷,他說「你們應該聽過這首歌,不新鮮也不會過時,這就是民謠」;隨後上場的就是那個「背叛民謠」的狄倫上場。
剛剛去拉了開頭與結尾的演唱,有幾個發現:
1.開頭是將《Hang Me, Oh Hang Me》這首歌完整唱完,然後唱完這首就「下臺」了。然後在台下與Papi講話時,狄倫上場,在後景,失焦。
2.其實收尾時才發現,這首《Hang Me, Oh Hang Me》後頭還有一首歌。所以這裡保留了三個鏡頭(也就是開頭那首的最後三個鏡頭)之後,才開始唱《Fare Thee Well》,這首也完整唱完,這才看到他從臺上下臺的動作。然後接開頭那場戲的下臺後鏡頭。
3.兩首歌都是用了15個鏡頭完成。前一首先在樂溫的臉部特寫停留久一些;收尾時很快就拉到聽眾。但由於兩首歌是不同的曲子,所以很難直接比對鏡頭,儘管,機位、取景等都是固定幾個參數,但仍不好比。
4.也就是說,開頭跟結尾差了一首歌,為何?
以下是兩場這幾個鏡頭的文字描述:
開頭的演唱:
鏡頭1:特寫麥克風,些微搖晃,橫搖至樂溫的臉,仍是特寫。時近時遠,但只有些微不同。
鏡頭2:固定,背拍。(等於是一個「插入」鏡頭)
鏡頭3:同鏡頭1。
鏡頭4:聽眾。
鏡頭5:俯視樂溫,拍法同鏡頭1。
鏡頭6:聽眾。
鏡頭7:臺上的樂溫與聽眾,從離舞臺的遠處拍去。全景。
鏡頭8:聽眾的手。
鏡頭9:從聽眾中看樂溫。中間有人橫過鏡頭,造成閃過的黑影。
鏡頭10:略仰角近拍樂溫,拍法同鏡頭1。
鏡頭11:另一角度從台下拍樂溫,但像是「站立」視角,所以有點像是平行視角看樂溫。
鏡頭12:側面近拍樂溫,角度接近鏡頭1卻有點不同,但拍法同。
鏡頭13:幾乎回到了鏡頭1。
鏡頭14:從聽眾席拍上去,接近鏡頭9。
鏡頭15:側拍,角度近鏡頭12,但稍鬆。他說「不新鮮也不會過時,這就是民謠」。
收尾:
鏡頭a:跟開頭的鏡頭1差不多,但沒有麥克風。但這是《Hang Me, Oh Hang Me》的收尾。他一樣摸了一下鼻子。
鏡頭b:遠景從聽眾席拍,他一邊調音,一邊說「你們應該聽過這首歌」
鏡頭c:側拍近景,他接著說「不新鮮也不會過時,這就是民謠」。接著說「再來最後一首歌吧」
鏡頭1:同樣側拍,但角度有一點點不同。(近首5)
鏡頭2:同鏡頭a。(首1)
鏡頭3:聽眾間看上去。(首9)
鏡頭4:同樣是聽眾席看去,另一角度,稍遠。(首11)
鏡頭5:略俯拍。(首5)
鏡頭6:背拍。(近首2)
鏡頭7:同鏡頭2。
鏡頭8:同鏡頭1。
鏡頭9:同鏡頭4。
鏡頭10:同鏡頭5。
鏡頭11:同鏡頭2。
鏡頭12:背拍。(首2)
鏡頭13:同鏡頭2。
鏡頭14:遠從聽眾席拍。(首7)
鏡頭15:背拍,同鏡頭6。

阿樹:
大致的第一感想是這樣的,這首《Fare Thee Well》是一定要出現的,而且還是要接著《Hang Me, Oh Hang Me》這首歌的後面出現。如果強調的是這層意思的話,我大致看了一下兩首歌的歌詞,《Hang Me, Oh Hang Me》更像是一開始樂溫的言志(英語不太好也許是這層意思),但是到了結尾以後他講述完自己的志向以後,第二首歌則是描述他自身的經歷和情感投射了(又是對照的關係),強調了「再會」的概念,於是這個時候狄倫的歌才順理成章地出來了,因為他的那首歌是「歡送」,這大概也解釋了爲什麽在開頭的段落,狄倫雖然出現了,可是沒有演唱。
頭尾兩端的安排在重複當中設置微妙卻至關重要的差異,這難免不讓人想到小津。

肥內:
是啊~不過由於小津從不搞倒敘,所以他的重複一定都是在「推進」。但這部片中的重複與差異,在於導演刻意的隱藏,很顯然就是為了安排出你分析的「意義」。這也是為何我們看起來會覺得兩首歌有明顯的情感差異。事實上,經過拉片可發現,結尾的演出,一來鏡頭從樂溫到聽眾的節奏比較快,二來是有一個鏡頭(鏡頭2),即對著樂溫的小仰角特寫不斷被重複,它像是一個中心,不斷從別的鏡頭往內拉扯,在樂溫特寫與聽眾(環境)的鏡頭交錯越快,就越可以傳達出他與聽眾間的親密性。我覺得應該是這種處理給了我們那些直觀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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