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koto
提及二十世纪上半期的美国文学,免不了会让人想起海明威。他的作品具有了美国小说的通病,即文字力量爆发的同时掩盖不住粗糙和乏味的特点,并以一种对于知识分子的不屑和冷峻的实利态度来对待艺术。在这个没有历史沉淀的国度,有的只是清教徒的实用和理性,人们热衷的文字更多倾向于马克吐温式的淳朴和简单,而忽略了莎士比亚式的细腻和浪漫。这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人感到失望,正如司汤达所说,金钱不是一切,民主的味道又过于苦涩。
所以说,菲茨杰拉德的出现,打破了美国文学的一成不变。他的语言风格宛如那个时代轻盈的狐步舞曲,流畅自然;而他身上特有的美国东部新英格兰贵族气质冲淡了西部牛仔的狂野风度,让作品本身保留了一份忧郁的气息,这也与海明威的硬汉笔锋形成强烈的对比。在菲茨杰拉德的笔下,小说的中心不再是单纯的冒险故事,而是用精确的言辞铸就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那里有大浪之后的悲哀,也有永不圆满的人生。
《了不起的盖茨比》就是这样一个被残酷现实摧毁的故事——年轻时的盖茨比爱上了富家女黛西,却因为一战爆发而踏上了征战之旅。很快,不堪寂寞的黛西选择了与纨绔子弟汤姆结婚,而听闻此事的盖茨比坚信是金钱让爱人背叛了心灵的贞洁。于是,在岁月的打磨下,不懈的努力让他成为了富翁,并用一掷千金的方式来企图唤回失去的爱情。然而,毫无保留的付出也抵不过人世间的薄情寡义,即使用生命来博红颜一笑,换来的也只不过是一桩以死来句读的悲剧。菲茨杰拉德用这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来暗喻纯真年代的灭亡,取而代之的将是“物质化”的盲目追逐和空洞、虚伪的社会风气。
事实上,菲茨杰拉德的人生经历与小说中的盖茨比一样精彩——出身贫寒的他凭借《人间天堂》一夜成名,短短时间内,金钱与名望同时涌来,他游走在纸醉金迷的社交界,纵情于夜夜笙歌、觥筹交错的夜生活。只是,浪荡可以依旧,可走运只有一次,菲茨杰拉德酗酒成性使得妻子精神失常,小说不被喝彩,生活不被祝福,好友海明威自信的膨胀也击破了彼此之间长久的文学沟通。“在灵魂的真正暗夜里,日复一日,永远是深夜三点钟”(《精神崩溃》),在理想的幻灭和现实的双重打击下,菲茨杰拉德戏剧性的抱病猝死更是迎合了小说中盖茨比的悲惨命运,或许,这就是人们口中一直所说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吧。
对于《了不起的盖茨比》这种在任何时间、空间内都具有一定社会意义的文学佳作,电影人们又岂能放过将其变为菲林的机会呢?只是,机会是把双刃剑,好则一举成名,坏则败走麦城。而这历史上的四次拍摄,更是验证了这个说法——除了由奥斯卡影帝沃纳·巴克斯特主演的1926年默片版盖茨比现无胶片拷证外,其余的1949年有声版和2000年电视剧版都反响平平。由导演杰克·克莱顿指导的74版虽明星云集、造价昂贵,却依旧没有逃脱票房滑铁卢的命运。不过较之其他,这部电影在服装设计和配乐上都十分出色,不仅拿到了75年奥斯卡两项大奖,甚至还影响到了时装周上的伸展台。从这一点上看,也只有这一版,才能为正在跌入罗网的巴兹·鲁赫曼来点参考和借鉴。
影像比文字直观。电影一开场,导演克莱顿并没有按照原著中的开头先来介绍“我”——尼克的身世背景,而是用大量的特写镜头极力展示盖茨比豪宅内的一切:香车、泳池、金饰、钢琴⋯⋯这些奢华的摆设中多有“JG”两个字母,正是“JayGatsby”的缩写,更增加其身份的显赫。轻柔的爵士乐中,女主角黛西的照片铺陈在盖茨比的书桌上,毫无悬念的交待了两人非比寻常的关系,这也与小说中渐次展露的方式并不相同。这些直观的影像在定格、特写、放慢等拍摄手段中,好像是一双冷眼旁观的眼睛,又像是公路口广告牌的上的大眼睛,穿过一道道门,走进一间间房,将盖茨比的挥霍无度大大方方的展示出来。而神秘的盖茨比在还未出场时,就用一种近乎戏剧性的天真心甘情愿的被你观察。
片头过后,导演通过主人公尼克的内心独白,道出了小说版《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经典开场:“当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让我至今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各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在这个男权世界,父亲的话满足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想象:并不需要涂抹这世界的色彩,更像是铁锤不容置疑地把一副巨画一锤锤钉在墙上,并以他的疲惫和精力暗藏玄机地告诉所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并不能成为有别于他人的特权。一句奠定全文基调的话,在片中被冷不丁的放出,怎么看都少了点分量,再加上编剧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把原著中尼克的戏谑之语一并抹掉,就显得这个“旁观者”的人物形象十分单薄,更是无法交待下文中尼克与盖茨比的交往为何如此深厚,所以也就更谈不上之后的理想寄托又是为哪般了。
抛弃父辈的教诲,这是美国梦的开始。依靠着残忍和战乱的历史背景,蠢蠢欲动的南部正是孕育年轻人们施展一切追逐能力的宝地。所以,盖茨比必须到东部去追逐和享受世界赐予人类的美酒和佳人。漫长的西海岸直达梦想之城,梦想家盖茨比身上具备开拓者的野心和粗暴,像这个国家传统性格的一部分,他们钟情于带有掠夺性的建设。“美国梦”在此刻是一种信念、一种梦幻,更是一种欲望,人们认为在这块充满机会和财富的土地上,只要遵循一组明确的行为准则去生活,就有理由实现物质和情感上的需求。这组准则在十八世纪就体现在富兰克林、卡内基等人的言行中。只是盖茨比的路线与那些善于冒险的祖先相反——他的梦中塞满了柏拉图式的自我观念,不惜用假学历、假背景,以及改名换姓为盖茨比(“Jesus,God’s Boy”上帝之子的变音)等手段来伪造其身份的尊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从改名那一刻起,他开始追求所谓美与善的同时,也打开了人生悲剧的序幕。他把黛西视为他梦想的象征,是她梦想里最核心的部分,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将已经不可言喻的理想与她的生命气息结合在一起。他知道他的心要与上帝的心一样,心无旁骛,责无旁贷。
“丢失的艺术不难掌握”(毕肖普,《一种艺术》)——“被爱情粉饰的美国梦”是一首欢快的诗,但与这种一无所有的欢快相对应的是无限的疲惫。在爱情面前,盖茨比永远处于等待的位置,从他发现在码头尽头黛西的倩影还有他身后的那盏绿色的灯开始,他就陷入了执着而痛苦的守望之中,虽然这种守望在很多时候简直不可理喻。“你爱一个人,可是他与你根本不在一个生活层面上。他是平民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种爱的底色,是蚀骨的自卑。”金钱、利益、权力一簇而上,剥夺了一个纯真又孱弱的年轻人的一切,希望和绝望,才华和爱人,形象和生命,什么也没留下。这时候怀抱美国梦的盖茨比也未必明白,父辈之所以如此存心递送介言,不过是因为你太单纯的以为挥别青春之后的感情顽强得近乎堡垒,硬如甲胄一般不可攻破。而事实上,那层灰质坚壳很容易被消融,裸露出蜗牛般粘软的躯体,被现实的利器在不断戳戮,没有思考余地的被松动、瓦解。
在盖茨比那场处心积虑的相遇中,导演克莱顿跳过原著中的雨中相逢,而是选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展开了这场戏剧性的情感博弈。潮湿的天气,炙热的阳光,紧张的气氛,让眼前这个在战场和商场身经百战的男人无时不刻流露出战战兢兢的恐惧感,甚至都打湿了那身量身定制的西装,卑微得像个孩子。晃晃荡荡的场景中,盖茨比与黛西之间浅尝辄止的对话,意味深厚。此时此刻,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死两茫茫,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不是我站在你面,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心与心之间的差距。盖茨比把自己的爱情视为第一位,这就是他的永远,同时也是他活着的全部价值和意义。对他来说,时间已经不再是标记和衡量现实和幻想的尺度,它只存在于一种式样,那就是“永远”。过去、现在、将来,在盖茨比的世界里早已融为一体,模糊了时间的界限,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陶醉在这种晕眩状态中,不能自拔。为此,盖茨比周周在自家花园举行盛大的派对,邀请社会名流在他亲手建造的幻想后花园中上演一出“跨越阶级”的戏码。在绚烂灯火照耀下的觥筹交错中,在无数富豪和耀眼明星互不相识的假惺惺的畅谈里,盖茨比更像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穷小子在某个角落里等待着他心爱的女人。与此同时,黛西正在无视盖茨比已经飞黄腾达的传奇故事,而是与他人高谈阔论起丈夫有了情人之后如何把世界看穿的真理。“众人皆醒,唯我独醉”,盖茨比就是爱情上的堂吉诃德。这种人,争取爱情,彷如一场争战,其中混杂着痛苦的屈辱和感人的崇高灵魂。
盖茨比一边用浮华生活换真爱,一边在心中暗自较量着他的情敌——汤姆。片中,盖茨比与汤姆三次相逢,第一次是以尼克的朋友身份出现,属于淡水之交;第二次是豪宅的晚宴中,汤姆用一种傲慢的、嫉妒的语气将矛头指向了盖茨比,关系开始充满了火药味;第三次是发生血案之前,关系已经恶化,一怒之下的黛西坐上盖茨比的车子离开,并在途中撞死了汤姆的情妇。尽管场合不同,但汤姆每一次的言语都十分具有攻击性,汤姆的扮演者也粗鲁的像个屠夫,很难看出他是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绅士。当他面对盖茨比计划性的情感掠夺时,汤姆是愤怒的,但这不来源于对黛西的爱,而是一个出于上层阶级的贵族应该持有的占有欲。对于这一点,黛西比谁都清楚。她愤怒,于是选择毫不避讳的在汤姆的眼皮底下与他人调情;她坦然,于是选择与世态的冷漠与玩世不恭一起,让生活变得更加安逸与平淡。
原著中,“在这同时,在这期限”点明了故事的时间主题。电影中,直接忽略掉盖茨比与黛西的过往,而是将全部的戏剧矛盾浓缩在一场关于时间的争吵中。在二人的一问一答中,
一个全心投入,试图用现在来捉住过往;一个心不在焉,只当对方是解闷的调情。在盖茨比的一再追问下,黛西终究流露出对于目前生活的不舍,即便如此,她还是要打着爱情的幌子装出一副全情投入的样子,继续让谎言成为盖茨比的美梦。其实,当黛西扒在一堆精美的衬衫中哭着说“这些衬衫这么美,我看了都伤心,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美的衬衫”开始,导演就不再想让这位女主人公继续神秘下去,而是直接了当向读者宣布她的物质主义。黛西的扮演者米亚·法罗甜美的外表和“充满金钱”味道的声音配合着相当夸张、疯狂的举动免不了让人猜想当年她与伍迪艾伦婚姻破裂时候的模样。这样真实的情绪与彼时在尼克家与盖茨比初次见面时候的羞怯相比,不得不佩服她才是“最了不起的那一个”——表面上,附庸男权制度下的社会,弱势地依赖着粗暴好色的丈夫;实际上,她却是一个懂得以改变自己来迎合现实社会的“漂亮的小傻瓜”。
伟大总是需要付出代价,梦在开始的地方也要划上句号。经历过一场玫瑰战争的盖茨比,静静的飘在泳池里,肉体的痛苦已随同血液的流逝不复存在,他的灵魂渐渐有了生命,忽然之间从他那子宫般的毫无目的的豪宅里分娩了出来。这样的重生更像是幻灭——生前,他用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这个梦境,不断地添砖加瓦,用飘来的每一根绚烂的羽毛加以缀饰,再多的活力或激情都不及一个人阴凄凄的心中所能聚集的情思;死后,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灿烂的华宴散去,豪宅荒草重生,只有盖茨比唯一的朋友尼克理解了他的等待,也只有他可以留下来收拾一切。尼克以旁观者的角度,从未真正融入过这样的生活,只是看着有钱人这样那样的生活着。就像是一场偶然的邂逅,尼克走进这样一段生活,然后又走了出来,生活依然继续,而他的心却已全然不同往昔——“当我坐在那里缅怀那个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时,我也想到了盖茨比第一次认出了黛西的码头尽头的那盏绿灯时所感到的惊奇。他经历了漫长的道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草坪上,他的梦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几乎不可能抓不住的⋯⋯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它从前逃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臂伸得更远一点。”
《了不起的盖茨比》发表于1925年,卡夫卡在前一年已经离世,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书中,菲茨杰拉德用一种绝望却不悲观的气度结束了这个关于追梦的故事。幽静的夜色里,画面中出现了盖茨比父亲的身影,让故事形成了一个完整故事线上的圆。从影片伊始,父辈们用他们的方式告诉孩子们他们所见的真相,孩子们不断长大,一代又一代,不顾一切地打开幻觉的大门。我们沐浴阳光,我们身处墓室;我们置身花园,我们来到荒漠。在一片嘈杂声中,未来的我们没有人是完整的、轻盈的,也没有人是无辜,我们终将也会成为菲茨杰拉德笔下“垮掉的一代”,接受或拒绝这不可抗拒的世界,在稍微凉快一点的暮色中向死亡驶去。
希望今年導演 Baz Luhrmann 拍的 The Great Gatsby ( 2013 ) 能夠比上文所提的 Jack Clayton在1974年拍得更好!
小說作者 Fitzgerald 在原著表現的確實遠遠超過1974年的影片,少數有能力面對現實,文筆游刃有餘地的美國作家之一。看 Clayton 拍成這樣,直覺一定會重拍,果然今年就出現了!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将已经不可言喻的理想与她的生命气息结合在一起。他知道他的心要与上帝的心一样,心无旁骛,责无旁贷。不知道这句是不是来自He knew that when he kissed this girl, and forever wed his unutterable visions to her perishable breath, his mind would never romp again like the mind of God.
原文的意思是不能像上帝的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