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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内 发表于10/28/2014, 归类于博客, 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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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論《一代宗師》

眼見這部片貌似要重映,雖說「版本」不同,但這時彙整一下去年初寫過的三篇相關文章,大概算是挺「應景」的吧?

 

第一論:戰亂宗師僅能迴響,不回頭

原載:http://www.ibtimes.com.cn/trad/articles/19933/20130121/the-grandmaster-wongkarwai.htm

 

在親身體驗過充滿爭議的《一代宗師》之後,直覺是一個長達2小時的預告片,當能這麼看待,也許一切不連續的敘事問題都能得到解決。事實上,影片當然不是只講葉問的故事,所以人們要是從葉問這一條線來理解影片所欲傳達的內容主題,必然充滿闕漏。不過不論以誰為主軸,影片有兩個重要方向,最終都是以”無法回頭”呈現,也就是在大時代的推進中必然的缺憾,一是純粹的武學精神,一是情感線。

葉問作為各類宗師的精神象徵,在於不論在怎麼樣的條件下,他仍大抵維持着一種純粹的武術鑽研與傳承的事業,因而武術在他身上是純粹的,或可印證了”看眾生”。但是即使他能保持這種純粹性,卻是與其他”宗師”一樣,以家破人亡與流離失所為代價換來的,因此,為了維持他宗師的形象,自從流亡香港之後,他的家人線也就缺失了;也因此,他再也無法回頭,誠如他說,”只有眼前路”。一線天作為能屈能伸的形象,既能為國鏟外敵,亦可率性歸隱,甘做理頭師傅;縱使最終仍開啟傳武事業,但基本上也得是一個不純的全才武師、探入另一片天地,大抵印證”見天地”。至於宮二這條線,忠於自己的率性,先是任性挑戰葉問;後是不顧父親遺願而尋仇,終於賠上本該按傳統路子來走的人生路,於是可以印證了”見自己”。雖說這像是武術三境界,但並不必然有其進程與高下之分。

繼而影片安排五場重要”打戲”來演繹武術於亂世、於時代之中的演進:片頭葉問的打,奠定一種宗師形象,這是純武術造型上的演出;葉問與宮老以及宮二與葉問的打,則將一種傳統(禮)過渡到個人化(體);一線天逃離軍區則在呈現政治輪替下人物的自覺;最後是宮二對上馬三,實則是一個人的自我完成。一如國學大師錢穆先生通俗地解釋”德”: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全而歸之者是完人,完人也即是聖人;聖人無他異,只是做成了一個人,即自己。事實上,王家衛不在也無法處理一個大時代,最終他要聚焦的還是個體的情感。

於是影片為了宮二設計了三場管窺她內心的戲:一是火車上與一線天無言的邂逅,暗示了她隱含的情感波動(並非對一線天);二是雪地里自在地打拳,展示了她對純武術研究的願景;三是片末抽鴉片的痿糜,凸顯了實現自我後的空虛。因而即使我們從東方傳統來解釋人物的邏輯不見得得體、通順,所以宮二並沒有因此充盈自己。影片於是又再回到王家衛的拿手戲,鈕扣作為傳情信物,這回再不像過去般含蓄,畢竟是時勢所逼;於是出現了這麼一個驚人的瞬間──當葉問與宮二最後一次碰面的場合上,在攝影機對着兩人,正面、反面交錯的過程中,突然有一個不連戲的移位鏡頭,若非場記失誤,就是一種想像式的情感定位:非現實具象化了這份情感蔓延的願望。念念不忘確實引來迴響,但宗師們在時間巨輪下都無法回頭,不論是武術還是情感。

 

 

第二論:誰是宗師?

原載《看電影》,觀影雜念#002

 

其实认真讲起来,《一代宗师》不是一部复杂的影片──至少就目前这个版本来看;再其实,我对王家卫的叁照,大抵只有来自对《花样年华》的印象。由於过去的影片看得太早,并不太清楚究竟都演了什麽;可是《花样年华》够通俗,情节也算单薄,所以比较容易理解;但更重要的是,王家卫的形式感也较容易因此与内容相近。

如今眼前这部片,在情节内容上没有太大技术性的讨论馀地,唯一可能产生的疑问在於几个点人们没有细思量,比方说一线天的这条线,它是被当作一个怎麽样的功能,就能看出到底王家卫是否“没做足”。事实上,这部片还有一个很大的先天性落差,在於或许我们熟悉的王家卫是个在叙事上“稀释”因而形式“饱满”,再用结构主义术语来说,他熟稔後现代的“小所指、大能指”的创作样貌。因此,若真要说起来,我宁愿反其道而行,说这部片应该更短,而不是更长。因为尽管宗师体系庞大,要陈述的历史叙事也沉重,但若王家卫可被称得上大师并真有其专属形式,其实应该仍能将这个过於饱和的故事简化到王式风格,毕竟当年《东邪西毒》要谈的东西亦可多可少、《阿飞正传》要谈的时代也可大可小,但都以王式风格呈现出来了,为何《宗师》不可?因而,今天倘若换一个导演,就说宁浩要拍《一代宗师》,且拍出来与现在看到的样貌差异不是在本质上的,那么还有多少人会买帐?但《宗师》就不是宁浩拍的,而是王家卫,因此观众期待一种王式风格也是合理。所以问题不在少了什么,而在多了什么。

但如杜夫海纳所言,“作品本身就是自己的主题”,所以我们还是直接切进在银幕上看到的影片吧。若从叙事线争议来说,其实影片三轴确实是有其相关性,这个关连,透过“情”串在一起:叶问与宫二的线不用说,叶问因此对宫二产生双重性的情感──武术本身与宫二本人。但与其说他是另一个周慕云(《花样年华》),还不如说,王家卫电影中往往存在许多这类存而不论的人,也就是不去说破,而缘分往往也就这样擦身而过;这是他稀释影片内容的必然结果,并且因此诉诸观众的顿悟,而观众也乐意陪他玩诠释游戏,皆大欢喜。所以,叶问的含蓄,体现在他为全家置装这件事,而更有趣就在於,作为“沉默”的太太,宋慧乔唯一一句在银幕上开了口说的台词,居然是疑惑“广州没有这麽冷”这句话上,在某种程度上刺穿了叶问北上的心切;也同时体现了叶太太的天真。可是真是如此吗?影片没有进一步的线索交代了,唯独可以说,或许因为这样的原因,叶问夫妇的分离是如此地淡如水,在片中直接略过不谈。

我们姑且先试着为影片的结构形式做出一些粗略的解析,这有助於了解影片的叙事逻辑。开篇有个大哉问:何谓宗师?因此有片头的破题,影片透过这场戏来为影片的主题“赋形”,但这是於外的,必然是於外,视觉作为武术转化为艺术的必然元素,诚如徐皓峰解释张震获得八卦拳比赛佳绩并不意味他比正宗拳师高强,而指出了比赛的表演体质;这与电影的呈现相同;再比如我们读漫画《第一神拳》或《灌篮高手》,当然不是期待在漫画中按现实方式将几秒钟就发生的事情也很快地交代出来。事物转化成创作必然需要找到一个最直截了当的材料进行放大。所以回到武术电影,这点也同样是大原则。

表有了,再来就是里了。所以影片接着几乎花了半个小时在说明宗师的“含意”,这种说教在影片这种叙事媒体必须转嫁,所以影片设计了宫老的退休行动,这件仪式当然不是虚设或巧合,它负载了三个叙事功能:一是对宗师意义的注解,二是在过程中所遭遇的意外凸显了传统在时代运转的要求下必须改变的无奈,三是为主要人物破坏了传统之行为埋下了必须付出代价的伏笔。因此宫老退隐是幌子,实际上在於定义宗师;只是顺带引出了马三的背叛与宫二的情陷。这就是影片在定义之後随即要处理的两个问题:时代与情感。

简单来说,上述表里的解说等于在建立“片情”(影片内部统合的逻辑)再从中脱出后续待发展的两大问题。唯王家卫很清楚影片所指,只能是一个特定的时间里头的人事物,因此题名为“一代”,因此影片当然与时间有关,也就是与时代有关。

我们先从时代问题来看,并且我们归类一下影片中出现的武术高手──姑且先不说这些人谁堪称宗师──最先出现的是背负赋形功能的叶问,他不只在开头,也在整部影片中都担任了这样的形象角色。然后是欲退隐的宫老,他按传统,需要南方派代表与他交手。接着是想替师代打,或者说把关,野心家马三的乱入出场。这里于是先上演一场师徒分裂的戏。接着是几位各门派的代表来给叶问暖身,并提供宫老的功夫信息,这些人做为功能性角色,主要是带到解说功夫的用途,所以不列入宗师候补。然后是在父亲于形式上输给叶问之后,亟欲上诉的宫二;她设局让叶问上钩这一戏有点说明不清,但似乎反过来是找到了“理由”单挑叶问,熟悉决斗行规的观众必然不陌生。在这场纤毫之战中,叶问在形式上输给了宫二,但两人在实质上牵动了一份暗含的感情,不管是出于惺惺相惜还是彼此为对方气质激起情愫。

馀下先是丁连山拒绝由里转表,再说体力大不如前,江湖台面上的恩怨他插手不了,属於低调型大师,唯,作为“里”的他必然干了不少龌撮事,於道德上来检验,不能算是宗师。然後是马三彻底叛祖,即使打输宫老,却也拿宫老的命来作代价,於是背叛宫老成为他後来更大逆不道成为汉奸的一次预演,他自然虽可称武术大家,却也无法成为宗师。最後则有一线天这位落难英雄,作为革命斗士,他甘冒风险杀日军,却也可以翩然归隐做个小剃头师傅,若非被个小辈刺激,或许他就可能让功夫永远失传,考量他的气节凛然,虽不为大师,亦可当小师。

无论如何,是时代的巨变迫使宗师血脉只能传到“这一代”了,在枪炮直接了断的年代里,武术退居边缘化也是必然趋势。只是当这几人接轨之後,也就是影片情感线交织的契机了。时代问题终究回到情感问题,这也就是王家卫擅长的领域了。

基本上,我们可以将为了戏剧张力必然安排的反派角色略去不谈,因为这些角色大抵充当了制造对比性的功能,而催化正派角色在情感波动上的程度。因为马三的行为,间接让宫二有机会与叶问过招;也因为马三人品的败坏,而加强了叶问与一线天承续自她父亲宫老的宗师形象(因此序幕的赋形与解说都是必要的);最後也是为了马三,使得宫二要亲自制裁,迫使她完成“雌雄同体”的完璧程序。於是我们几乎可以说,叶问与一线天其实是一体两面:宗师在时代的精神下,仅能是以双重面貌来体现,即使与叶问有接触,但他作为纯粹宗师形象的保持者,对反传统的宫二来说无疑是遥不可及,只能“在心里”有他,所以安排了与一线天火车邂逅,尽管只是短暂,但宫二确实将自己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的坚决也因此动摇──对复仇的执着势必以放弃感情为代价,因此她还得再靠着求神问卜来替她坚定复仇意志。於是在宫二心里,父亲宫老为神,叶问象徵天、一线天象徵地,这三位一体完善了宗师概念,最终则在她自己身上具体化。

情感机制由宫二启动,复仇行动由她完成,一代宗师最终凝聚於她,所以,她的死期便是宗师故事的尽头──为了配合“冻龄”的银幕需求,影片也就是讲述这15年(1938~1953)的事。

 

 

第三論:略論《一代宗師》之兩女性設定

其實這篇跟第二論是同時寫的,只是礙於專欄有字數限制,所以硬是拆開,這個「outtake」部分就組成了這一小篇心得。原載:https://sites.google.com/site/susiangki/art/grandmasterstwowomen

 

看葉太太與宮二的差異,這是引發葉問情愫的重要關鍵:宮二也柔,但兼剛,所以他被她的狠勁、率性給吸引;而讓他訝異的是,這背後居然有如此強大的柔情,或說,熱情。這也是為何安排了宮二與一線天在火車上的短暫邂逅,且,還要是無言。一線天手上的血跡勾起了宮二的某種野性(如果按某影評人的話來說),這份野心撥動了她心弦;但也作為一種同胞良心,她替一線天做了掩護。但這背後更揭示了宮二對理想形象(葉問)的一種投射情結。於是她向他吐露了愛慕之情,這件事觀眾不可能意外,並且加深了火車邂逅戲的玩味性。影片甚至吝嗇給宮二的未婚夫多一點形象上的展示,為的是剪斷觀眾注意力被偏移的可能性:這位仁兄既不能太糟卻也不能太搶戲,即,一位不能拍攝的角色。王家衛深黯此道。

於是兩位女性在外型上就有一定程度的差異:宋慧喬的扮相是非常素樸,不是說不化妝,而是在氣勢上是柔弱、不霸道的。宮二則相反,儘管她學習六四手使她仍舊柔得徹底,但她的神情,甚至她的五官本身,就是帶有侵略性的,所以非章子怡不可,甚至可以說借力使力:王家衛利用章子怡從影視作品乃至私生活予人們的既定印象來塑造這個人物特質。因此,當觀眾感覺章子怡似乎演技更高,無疑是因為導演善用了她的演員本質。就像小津的“機械人式指令”的執導方法下,他影片中的人物卻很少失手而展現出不合適的情況,那都因為他把握的是演員而非角色,也就是角色本就為演員而存在。

因而葉太太不能被賦予像《葉問》中的熊黛玲形象,就是為了製造兩個女性之間的差異性,以觸動葉問的一些微妙情緒。這裡,他因為念念不忘(對武功、對人),而將思念的漣漪推向宮二。只是,按照人物邏輯,宮二確實會“說破”,這就直接將本片與《花樣年華》拉開了,後者純從含蓄中推動情節步調,人物間有與無都取決於觀眾偏好;但本片中是由宮二直陳對葉問有感覺,這讓那顆原本拿來寄情用的鈕扣,功能性一下削減了一半;更在兩人你推我往的過程中,渙散了美感。它的美感原本來自於被掛在釘子上的那一刻,為此,影片前面在特寫的使用上,已經進行了鋪陳,以及將後面丁連山挑出的香菸做一個物的串連。反過來說也相同,葉問的心情先是置裝,後是掛扣;特別是當他看著滿牆的照片而向新弟子要捶子,讓我以為是也要釘上照片(畢竟照片在影片中太過頻繁而無法忽視),豈料竟是鈕扣,他的心意至少對著觀眾是沒有隱瞞的。(岔開說一句,照片在片中的功能,更多是一種從非現實要流向真實/史實的意圖而存在。)

再循回片中最主要的兩位元女性角色邏輯的設定,便能瞭解王家衛選角的理由:宋慧喬本來就沒有太多臺詞,這已經由葉問口述她的沉默而點到,於是她在畫面上永遠是靜默,只有隔窗觀看,只有等待;於是當她唯一一次開口便讓人覺得玩味,這句“廣州沒有這麽冷”到底真只是一句無心的天真話?還是她已料到葉問的心動?對比的章子怡能言善道,充滿霸氣與傲氣,凡事皆有她的一套道理;但她畢竟又多有脆弱之處,於是她求助於神佛給她明燈,只是當王家衛又再重新採用《花樣年華》中人物與小巷、與牆壁等環境的互動與憑恃時,其實不無讓人有突兀之感,於是才複有一場安排她抽食鴉片的戲(雖說鴉片更多是為減緩她的病痛),注解了她柔的一面。

這兩女性雖說葉太太的戲份不多,但與宮二的線合在一起之後,其實我們會發現,影片的節奏與進展多取決於這兩個女性角色。因為畢竟是兩個對立性最強的角色,並且,宮二還摻有男性成分,更甚者,片中恪遵“道德”的也是她。按錢穆先生所做的梳理,道即常然、當然,並且道可大可小,更進一步說,道主有人的主觀性,故稱人道;德即得,也即人之盡性,但德的原則與方法在於先知什麽可得什麽不可得,再是要得便要,要不得便不要,然後才是要得便該要得充足無缺,最後此得才能大能變。簡單來說,道是思想面,德是實踐面。丁連山、宮羽田(兩者互為表裡)、葉問都算是守在道德之上;一線天、馬三則還未充足便轉變,於是偏於極端;至於宮二的矛盾在於她守道德,可是守是她自己的小道而非大道,故她的角色行為有了落差、有不適應,因此她會說破,她會訴求逃避的方式,透過宗教、鴉片;但恰恰是她的小道為她自己造成的不協調,引動了純粹體葉問的念,因此,他念念不忘的,基本上就是宮二之道。只是王家衛看似巧妙於片末再回到神佛畫面──且幾乎是有點沒道理的多──似乎又把整個人道部分拉回到天理,理則謂之必然;只是矛盾又在於,宗教屬於人心的投射,按說亦是人道,卻被撥高為天理;於是戰爭、政治變動這些人為因素造成的動盪被視為必然,如此詮釋當然造成落差。因此從外到內,人物都各自承擔了不適應,最終只能各行殘缺之道,傳承日益不純的武術,這也許才是必然。

 

(後來翻查才發現,其實第三論寫的時間還早於第二論,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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