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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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内 发表于01/18/2015, 归类于博客, 肥内.

A & B,7 years……

七年前,大家猶記兩位大師在24小時先後離世。當時剛好是上晚班的我,一早起床得知伯格曼過世的消息,趕緊捎了篇文章悼念大師,寫完了才去上班。結果,隔天早上醒來,則得知安東尼奧尼也走了,於是,又寫了篇悼念文,不過,沒去上班了,因為前一天是我去北京前最後一天到公司上班的日子。一天內,我的生活狀態改變,而兩位大師過世,感覺非常不現實。

今年據說上海好像有意辦個影展什麼的,來紀念兩位大師,雖不知道最終是否落實,而我大概也沒那個榮幸參加,就在此重貼舊文以表紀念吧!

 

架上(地上)的伯格曼,書籍,還有一本《Bergman on Bergman》複印本外借中。

架上的伯格曼,DVD,慚愧地說,只有《夏日插曲》跟《芬妮與亞歷山大》是正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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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柏格曼(1918~2007)事:追憶篇

 

老醫師幽然入睡了,影片在他夢中引領我們回到那片明媚的夏日湖邊。然後,淡出,沒有劇終字樣。彷彿他的安詳將永遠持續下去。雖然他並沒有完成他所追憶的真理。可他卻因而感知了他美好生命綿延的痕跡。

 

柏格曼也輕輕地躺下了,留下了45部完整的生命體。也許不是45個完美的小宇宙,但卻是他一次次理解人性、探索人性的成果。是45個生命結晶體串了起來,將柏格曼的喜怒哀樂匯聚,然後,在我們心中綿延。他沒有逝去,我們只有聽他女兒說他逝去。他不可能逝去,因為這45部作品只要佔據世界某個角落,就在哪裡有著光芒,繼續發揚他柏格曼之光。是他的動見、他的創造力、他無限的關懷(縱使有時候很殘忍)、以及他的追尋。

 

說來諷刺,當初答應周星星一起想要努力以部落格形式,來為柏格曼弄一個專屬網站,希冀成就一個豐富的導演專屬部落格,結果我卻一直忙著,除了對其中七部作品寫上了短評之外,我連個導演生平都還沒機會寫。結果,卻要在這令人尷尬的時機,寫這篇紀念文,順帶瀏覽一下下他的創作生涯。然而,並非我的偷懶、閒散拖延了這個工作。實在也因為他豐富作品本身所擁有的能量已經令人吸收不完,更何況還要結合起他的生平、其他的創作(最大的來自戲劇上),如何能三言兩語道盡他偉大的生命?再說他那本沒有時序的自傳(《魔燈》),他的回憶,他所追尋的真理,也都是跟著他當下的意識流動,沒有定型。我們似乎也得跟著這份流變,從瑪莉被迫回憶的島(『夏日插曲』)到莫妮卡委身的島(『不良少女莫妮卡』),一步步地,甚至有時候以跳島式的方法,串連起這些生命。並窺見柏格曼生涯的某個小角。這是我們唯一可以、也是唯一允許的方法。可是我們也因而滿足。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透過對電影的書寫,希冀完成一部從哲學角度看影像發展史的專論,所以他從各個層面,參考現存的理論,或者加上他自創的詞彙、他獨特的想像力,以及他塊莖式的知識系統聯想力。整個世界電影,擺在兩冊鉅作中,就像他所引出的逃遁路線般,一部部串連起來,像數不盡的、伸出細根的塊莖,彼此相連相依。在他的歸納、分類過程中,他提出分類的邏輯,條列清楚地將影片們(大師們)各自歸位,並提出修改謅議,也提出質問。可您卻可能驚訝地發現,德勒茲的影像-哲學系統,卻像是以德萊葉這類精神性影像作為基本藍圖,而不是也走哲學路線的柏格曼?這可能因為德勒茲所追求的那個「全體」,那個從柏格森哲學體系來的不斷變化的「全」,剛好可以在德萊葉的絕對場外中,透出來的潛在性任意空間而達到。德勒茲談柏格曼,多著墨於他對「臉孔」的處理,基本上也不可能作其他人想,臉孔確實在柏格曼手中昇華了。這同時也指出,相對於德萊葉的神性,柏格曼更接近人,這不明可喻,柏格曼的種種探問,就是找出人是什麼,其本體是什麼。所以他透過哲學式的提問,時時關照著人,也因此溫暖著人。

 

所以不再是冰冷、不再是苦痛。他所指出的,通通都是我們生命經驗可以視見的。當然,檢視、內省的過程絕對不會都是輕鬆的,這也就是為何人如此少自省。因為它總是是痛苦、令人難堪的。可是絕對得堅持到最後,因為成果可能是柳暗花明的。

 

在柏格曼那邊,這份苦楚首先來自對自身的無法捉摸,於是我們看到『裸夜』的安妮,她從鏡像裡辨識(沒發現是虛影的)她自己,鏡子一邊映射著她,一方面透過鏡頭取景角度,她只留下半邊臉在鏡中,鏡子的上方露出了那位準備(打算)欺騙他的帥氣男演員。於是安妮、鏡子、男演員的金三角關係,成為柏格曼的黃金分割。再例如『野草莓』的老醫生坐在草地上與(保持年輕樣貌的)青梅竹馬莎拉坐在草地上,莎拉硬取出一個小圓鏡要伊沙克老先生看清楚自己的老朽。這回又是一次黃金分割。同時這個金三角直接影響了日後雷奈在『天意』裡那個著名的瞬間,而雷奈的這個瞬間似乎又引動了『新天堂樂園』裡頭的瞬間,只是後兩者都只有兩個角的對立。這還得回到柏格曼的宗教背景:金三角只是適時地呼應了「三位一體」的律則罷。

 

於是或許對他的電影作品生涯,可以透過我之前整理過的一個演繹進程表來看:柏格曼從探求人的本體出發,先從人物對自身的一個疑慮開端(如『危機』、『愛慾之港』、『牢獄』再到『飢渴』等)→→走向一種映射的處理,也就是發現本體以及透過回憶來對本體作個初步檢視(如『夏日插曲』、『裸夜』、『不良少女莫妮卡』等)→→然後由於擺脫不掉軀體,卻也無法理解它,於是轉而向外求助,透過宗教的,或大自然下的對比(如『夏夜微笑』、『第七封印』、『野草莓』、『生命的邊緣』、『魔術師』等)→→但無神論與存在主義(可不管怎麼看,他一直都像有神論得存在主義)的交纏,迫使他再次回到自我與本體的結合,可這中間有著裂縫(如『穿過黑暗的玻璃』、『冬之光』、『沈默』、『假面』以及『狼的時刻』等)。但這份聚合的裂縫,使得人的內在再次與外在產生抗拒力,並且又要想辦法和解。→→最終卻走向一個新的客:人際。(如『羞恥』、『激情』、『接觸』、『哭泣與耳語』、『魔笛』等)。透過與人的接觸,最後問題又回到自己。也就是說,早期的本體所借鏡的,是鏡像中的虛空。而晚期的借鏡,則往往來自現存的實體,只是,卻可能是與自身格格不入的客體。→→所以當再次回到自身時,自我的排拒性與適應性同時呼應著進步社會下的文明病,於是主題則往往落在精神官能症患者身上(如『面對面』、『秋光奏鳴曲』以及『傀儡的生涯』等)→→可柏格曼或許放棄的追尋,或許也不再希望陷於某個不可探知事實的胡同中,他像是提前追憶自己的過往,於是他從記憶中尋找題材,並讓電影本身成為記憶形式。於是在相映的形式處理方案下,『芬妮與亞歷山大』成為一次走進過去,使得童年、超自然、宗教、魔幻、真實…元素不再各自為証而全轉化融合一體,成為一個豐富的超絕統一體。所以他會因而息影,因為他已經把他能做的都做了。

 

就是這些無盡的寶藏,供我們一輩子、下輩子…無限綿延的參考與借鏡。只是當他不斷地提問、自問自答的過程中,也許不會找到真正的答案。騎士布拉克追求的真理是什麼?死神精心設計與狡猾變裝為什麼?他們找不出答案,可是卻仍可以引向另一條道路,所以騎士拖延時間給了他所保護的幸福一絲保命的時間。面對這份意志力,連死神也無法制止(『第七封印』);老醫生的恐懼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復,可他最後卻找到了一份道理:生生之情,於是媳婦答應生下小孩,而老人則可回到童年,那幅恬靜安詳的下午,安然入睡(『野草莓』);女演員最終又回到舞台上,她並沒有因而探究了什麼,她經歷了充其量是一場繁衍的旅程,但她既非陷入虛無,也非獲得充實,她只是發現,生活自體豐滿,無限尋常(『假面』);父親沈重的天問沒有答案,因為冥冥中自有的安排本來就無法探知,於是泉湧之前他已經心念一轉要誠心祀奉上帝以求永恆的寧靜,於是上帝對他的回應幾乎是曖昧的,因為根本無須祂真正的回應(而祂真的回應了嗎?)(『處女之泉』)…

 

柏格曼的探問老是沒能得到結果,可能他一直問錯問題,可他是飽滿的,他是正面的,他錯誤的生命公式終究引領出一個新的生命解答。或許過於模糊,解釋不清。但有機體本身的繁衍也是含混的、黏膩不清的。並非生命狀態只有一種,而是在種種啟示下、徵候中,如何去感召。

 

柏格曼過世了,透過他女兒之口(難道要他自己說嗎?)。這只是一個徵候…(待續)

PS.本來應該是想說隔天可以再寫些什麼,但因為安東尼奧尼,後來就沒接著寫了。倒是幾個月後,人在北京的我,跟台灣的網友因為一些討論,催促我寫了篇連載的〈從伯格曼到安東尼奧尼〉的文章,但這篇文章的最後一部分遲遲沒寫,於是這篇文章也一直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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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上的安東尼奧尼,DVD,慚愧的是,正版只有《過客》,而恥辱的是,我一本安東尼奧尼的專著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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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都哭了…安東尼奧尼也走了

 

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1912/09/29~2007/07/30)

 

導演尼可羅錯失掉他可能能找到的完美女人後,望向天際,那一抹豔陽滲入眼簾。彷彿迷醉般地,我們也暈眩了(『一個女人的身份證明』Identificazione di una donna,1982)。如今,安東尼奧尼過了94個年頭後,也跟著眩入那光環裡了。

 

曾幾何時,「窒悶」不用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曾幾何時,談他的電影可以不用「疏離」?又什麼時候我們不用「偏執」來討論他?甚至不把他跟莫妮卡‧維蒂(Monica Vitti)放在一起談?

 

或許,這是我們印象中的安東尼奧尼。但那又何妨。基本上,只不過把他要表達的人物內在,再從他自己被觀眾理解的方程式中重新找到罷了。如果說他影片人物老被置放於一個荒漠之中。或許因為他自己同時也在這個荒漠裡。這個不定型態的荒漠。阻絕一切的溝通。非關言語的,而是可以不帶言語的情感交流。

 

於是,我們或許可以片面地這樣看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假設把『吶喊』(Il Grido,1957)以前的長片作品作一個歸類(當然,這樣做肯定有點冒險,畢竟我個人仍有一部作品尚未有機會看到),或許我們可以說『吶喊』片末的那個高聲的喊救,實則總結這時期五部作品的能量,一次吶喊出來。並因而打破情境的窒鬱。尤其,透過阿爾多的遊走,已然揭示了安東尼奧尼的新境域。然後『情事』(L’Avventura,1960)、『夜』(La Notte,1961)到『蝕』(L’Eclisse,1962)這三部其實都可以叫做「蝕」的電影又是一個集團。而『紅色沙漠』(Il Deserto rosso,1964)、『札布里基角』(Zabriskie Point,1970)與『過客』(Professione: reporter,1975)又是一個單元。再將『春光乍現』(Blowup,1966)這部特別作品獨立分開。不管怎麼歸類,從劇力十足且情節迂迴的早期傑作,到中期作品的虛空手法,乃至於幾部彩色片偏執地抹去現實,再到無限放大的錯失等。這些可供辨識的明顯風格,只不過指向一個終極不變的問題:「不被理解的情感」。這也是為什麼安東尼奧尼要追尋沙漠。尤其當現實環境本身已經足以在消抹的過程中,成為心理的真實荒漠時,他仍不放棄地,再進一步推角色進沙漠。彷彿孤立與無助還不足以說明他們巨大悲傷的空寂。以及導演自己的空寂。

 

所以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沙漠的具象化。『一個愛情的記事』(Cronaca di un amore,1950)的市井場景,這個舞台或多或少仍標示著他與新寫實主義的臍帶。但他的命定雙論,卻引向美式黑色電影的異種締結,以致於西班牙導演巴登(Juan Antonio Bardem)對這部影片的西班牙-美版黑色電影彷作『自行車斷魂記』(Muerte de un ciclista,1955)直接找來『一』片的女主角出演。不過,安東尼奧尼電影中那份情感的內裡,卻要在布紐爾(Luis Buñuel)的『犯罪生涯』(Ensayo de un crimen,同樣拍於1955)找到更貼切的血緣。只是年份已經相距久遠。到『不戴茶花的茶花女』(La Signora senza camelie,1953)起伏式的繁華與『女朋友』(Le Amiche,1955)幻影式的繁華都直接與『吶喊』的無定點漫遊對立起來。前三者的固定場域並沒有為她們建立起什麼絕對的心靈探尋,相反地,卻不斷地將她們排拒在外。以致於得先透過『吶喊』裡頭這位男子的游離,以及片末女子的叫喊,才真正喚醒安東尼奧尼空無場域的啟動。

 

所以荒島、草地到空無的城市實景再一次從有形、確定地點,填入更加空洞的心靈。其實這份空洞是隨著情感的需求而起落。換言之,越是空寂表示人物越是情感豐沛。於是隨著場域的消蝕,人物、行動也跟著消蝕。安東尼奧尼沒有創造暴走的形式,而是新寫實主義以來漫遊的風潮由他接續著。於是早先他透過場景,現在他透過人物,重新喚起人們對新寫實主義遙遠的記憶。這份應該被提攜的印象,不是別的,正是其中最有創見的「生活流」的展現。這也是為什麼安東尼奧尼表示無法看完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因為一旦看了,他便無法繼續拍電影了。

 

也是影壇的發展,也是觀眾眼光的逐漸銳利。安東尼奧尼的人物不再只能遊走。整個社會的進步沒能為角色們添加幾許溫情。於是,他要人物更加窒閉、使環境更加寫實,荒漠-寫實逐步取代那些我們可能熟悉的城市印象。

 

置於影片後段的紅色海灘(『紅色沙漠』),逐漸被提攜到影片中段(『札布里基角』),乃至於最後索性直接丟到片頭(『過客』),並將整部片主角的逃遁路線通通劃歸於這片荒漠。這是場域的提攜,是觀眾所不可能無法辨別的歷程。而人物也得從精神官能症患者,最後走向一個乾脆成為他人的記者。

 

從前我會以為安東尼奧尼處理人對自身身份、對自己的懷疑與不安,而引發她們每一次的疏離。但,慢慢地,我才能夠體會到,仍是那份無法理解的情感必須得到舒張,於是甚至引發角色透過交換身份,希冀能因而得到被理解的情感。但安東尼奧尼給的答案,就像處理戀人(?)是否能真的開展時,給我們的答案是七分鐘的空景一樣。『過客』也來一段七分鐘的長單鏡,一反碎片的重組,就算在連續時間內,仍可以讓觀眾暈眩:因為沒有答案可以給;更重要的是,根本沒有提問!

 

於是乎,解謎,甚至出題,都得先回到同一個人身上。所以,『春光乍現』就這樣誕生了,甚至我們說那部名氣很大的、卻毀譽兩極的紀錄片『中國』(Chung Kuo – China,1972)也由此而生。

 

於是,安東尼奧尼透過對考克多(Jean Cocteau)影作『雙頭鷹之死』(L’Aigle à deux têtes,1948)的重拍片『奧布瓦德的秘密』(Il Mistero di Oberwald,1981)是要作為解說他角色情感的一個說明書嗎?(關於這點,由於找不到該片,而無法進一步證實)

 

又或者,在這個已然完全成為荒漠的世界,真有完美的愛情、完美的女性,甚至完美的情感嗎?

 

答案或許是否定的。因為導演尼可羅只得指向天際,從外太空尋找綠洲。只是,那抹鮮紅,告訴我們,整個太一都是荒漠?

 

而今天(確切說,前天),安東尼奧尼離開了,走向那個也是荒漠的世界。繼續……(待續)

PS.這篇最後也寫了「待續」,可知當時應該也有續篇的打算,但為何沒寫成呢?現在也無法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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