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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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内 发表于04/17/2018, 归类于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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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贊在2018

儘管因為時差關係,發出這篇文章時應該還是顯示4/17,巴贊是4/18生日;但既然我寫的是中文,當然以中原標準時間為主。總之就是:巴贊百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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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在六月去杭州演讲之前把第二本书《O2O》写完,但却因种种原因眼看日程有可能无法实现这件事。心想,起码有个备案,带点纪念品过去赠送来听讲的影迷朋友。遂有了一本自制的文集《为了看电影》的想法,只是跟过去我的自制文集不同的是,这次的选录基本以翻译的文章为主(虽然有偷渡一篇自己写的文章进去……别问我哪里可以买到这本书,因为,它并不出售,是随我的讲座附赠的)。大致上的篇目预定如下:

代序:影片的观演者(杜夫海纳)

Part.I

每午之死(巴赞)

特效(麦茨)

试论电影演员的角色(阎啸平)

Part.II

访问威尔斯(巴赞等)

《秋刀鱼之味》创作日记(选译)

广岛,我们的爱人(《电影手册》圆桌,节译)

Part.III

关于评论的思考(巴赞)

起身的男人(贝嘉拉)

无言之意——试论小津的引用策略(肥内)

代跋:我们是怎么去看电影的(杜夫海纳)

于是我这才发现,几乎每一个单元都是以巴赞的文章作为开始,这其实是始料未及的;可是,实际上,隐约这样的安排是一种必然。就像侯麦在他那篇悼念巴赞的文章〈巴赞的公论〉中讲到的那样:

“他并不规避最危险的问题,对我们这些评论家来说,一般都会提供局部的解决方法,只能在手边的案例可以站得住脚,而非发现完整的解答。”(《电影手册》第91期;转引自《电影概论(第2版)》——这本书中有我一篇对巴赞更全面的整理与论述。)

这也是为何,要谈关于电影以及围绕著电影的评论时,不管从什么角度切入都绕不过巴赞,这是他成为影评人15年努力耕耘的结果。事实上,电影评论(或更广一点说,电影论述)真有个分期,大概可以分成巴赞前跟巴赞后。即使像麦茨这类学者,在许多面向与巴赞的倡议不同(像巴赞会偷偷在文章加一句“再说,电影还是一种语言”——这是〈摄影影像本体论〉最后一句话,但要是从这篇文章最初的发表年份,1945年,来说,那时大概还不太处理电影是不是一种语言的问题;推估是在1958年整理《电影是什么?》文集时,巴赞自己加上去的,这样就有回应语境的热点。然而,在麦茨那里,要说电影“是语言”则是有待商榷或者需要附上但书的说法),但很多论述也都是从巴赞那里出发。后来与其说谈电影,不如说谈“电影影像哲学”的德勒兹也同样在诸多论述上从巴赞出发。这也是为何他在《电影II:影像-时间》的最后会说:“总会有一小时,正午-午夜,时分不该再问‘电影是什么?’而是‘哲学是什么?’”当然前一个问句就是直接影射巴赞。于是,为了编那本自制文集,我又重新翻巴赞,已经有两年没有认真读他东西了,这当然是不正常的,毕竟过去我曾将《电影是什么?》形容为旧约圣经而德勒兹的两册《电影》则是新约圣经,按理说,应该是时刻拿出来翻阅、解读再延伸,但显然我的重心已经慢慢转向——转到电影教育——使得我疏忽了持续思考电影本质的功夫;但其实想一想,只要跟电影没有脱离干系,按理,巴赞就还是应该随时备在身边,这也是为何当我收到商务版的《电影是什么?》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感触:希望拥有这本书的口袋版本,就像它在法国是《电影手册》口袋丛书的一本那样。而我也突然想起台湾的结构主义符号学三巨头的其中一位齐隆壬老师——其他两位分别是精神分析与摄影学专业的陈传兴老师以及政治学专业的阎啸平老师——在他从法国回台初执教鞭时,据说是带学生句读巴赞,经常一周只讲一页!真令人羡慕。不过,虽说巴赞创作量巨大,而汉译材料相对不成比例(用不著悲伤,英语世界也没好到哪里去),似乎颇令人伤感,但想一想,国内陆续出过,也包含了威尔斯、卓别林与雷诺阿的专论,算是诚意十足了,除了他以外,在电影理论界大概只有波德威尔的书汉化数量超过巴赞的(我是指以书为单位,不以字数或页数来算……),想一想也不用太悲观。再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是大家需要正视的:有多少人认认真真精读《电影是什么?》的?我是指,除了他的论述之外,也包括研究他的写作风格的。事实上,以上内容只是这篇文章的引言,读者其实直接略过无妨。以下正文,是试图句读巴赞的一篇文章来研究他的写作策略。我挑的是他写《血战七强盗》的评论,当然,也收在了《电影是什么?》里头,参考版本是2008年纪念巴赞逝世五十周年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的修订版,据闻,译者崔君衍老师逐字重新修订本书,我曾瞄过他手上的文稿,可说是满江红!——说明了修订版的严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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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挑选〈西部片典范:《血战七强盗》〉来做解析,有三个理由。首先,这是巴赞似乎比较集中谈论的类型,而他也说过“西部片必然蕴含著比青春的活力更深一层的奥秘:永恒性的奥秘;这个奥秘在一定意义上等同于电影的本性。”(《电影是什么?》,204页,以下括弧中的页码若无特别标明,则都是出自本书)到底巴赞是否还谈过别的类型,在《电影是什么?》中没有显示出来。其次,基于我们对于《电影是什么?》的重视,理由是这套书虽说在巴赞死前都还没出齐,但毕竟是经过巴赞挑选过且部分文章想必有重新修过的文集,应该算是他美学观点的一个定版缩影,这也是为何,我常跟学生讲,读巴赞,最重要还是先掌握这一本,虽说他其他书籍,比如《残酷的电影》可以从巴赞谈希区柯克的一系列文章看到一个评论家的转变,以及在这个转变过程中,评论的标准之改变,还有随著他的专业累积,从影片中挖掘的精髓也在改变,但是除了这种面向的观察之外,他的核心观点基本上就是存在《电影是什么?》了。(我做这样的结论其实也是危险的,毕竟,我也只读过这几本中文书,以及《残酷的电影》、《巴赞上工》和《占领与抵抗时期的法国电影》这几本文集的一些文章,也不是全部都读过,所以我为何能下这种结论呢?)因此,在重要的《电影是什么?》中难得涉及的类型以及类型片,这篇文章无疑有它(起码是在巴赞自己)的代表性。第三的原因,很简单,我个人极爱《血战七强盗》,通过重新面对巴赞的文本,我也可以顺便重温这部影并检视自己对它的看法,毕竟就像他在文中的一段话:“当你如此喜爱自己塑造的主人公和虚构的情境时,此时,唯有此时,你才能够以这种幽默笔调去表现人与物,为赞美增添理智色彩”(226页)。在巴赞的百岁生日,分析他这样一篇试图捕捉永恒的类型中一部影片的文章,也是同样想藉他的一篇文章来找寻让他成为永恒的影评工作究竟是如何运作的,想来,是再适合不过了。(但读者或许需要把《电影是什么?》准备在手上。)

第一段谨慎到近乎矛盾;且还有语境脉络需要探寻。

他先说这篇文章可以实践他对作者论的观点。那么,他主要观点是什么呢?读者们或许需要参考他的〈论作者策略〉(当然,我们得留意的是,本来最初《电影手册》在推广这个概念时,用的就是“politique”,它既是政治也是策略,所以要说是作者的政策也行。是后来到了美国才被转化成“论”:author theory,好像这样一改,就可以把原本偏向批评指标、系统的概念变成一种好像含有严谨性的理论。其实是没有的,巴赞也承认这套批评系统难以成形。)……不过其实也不是那么必要,既然他在那篇文章(网路很容易找到)也没有具体的“结论”且在那篇文章中的主要纠结已经完全体现在这篇文章的第一段。这个主要纠结在三点:一点是作者与作品哪一个强(巴赞认为作品超越作者;而侯麦跟特吕弗相反),另一点是到底该如何界定一位导演是否作者,再一点是,电影由于集体创作所以作者虽可能是核心但关系却复杂,亦即,万不能轻易结论说好作者的烂作品也比烂作者的好作品更好。

这也是为何他会一面欣赏《血战七强盗》却一面不愿意轻率地指出本片导演鲍梯切尔是最伟大的西部片导演。而接著,巴赞很狡猾地,一下子就把自己的私货倒了进来,让观众意识到几部西部片杰作:《血泊飞车》、《搜索者》等。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精采的话术,如果读者认同了后两部片是杰作的话,理所当然就会相信可与这两者并列的《血战七强盗》必然也有这个高的品质。这种写法,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但注意,他随后再继续举例,既说对《血战七强盗》之所以成为杰作的机遇问题提出了很大的存在空间,却又指出安东尼曼就比较不会出现这类巧合的情况。于是立即又对这两位导演进行高低的判断。

于是就在这短短一段里头,把〈论作者策略〉的三个主要纠结全都再次重现了一次,无怪乎他会说这篇文章是一次实践。有趣的是,正因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其他西部片作品都没有办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就这点来说不得不认同巴赞)的鲍梯切尔会拍出杰作《血战七强盗》?这个问题首先直接驳斥了侯麦跟特吕弗的基本教义,亦即,假如鲍梯切尔真是个平庸的导演,那么按照“作品不会超越作者”的理论,他万不该拍出杰作的;但实际上相反,鲍梯切尔拍出了刊与曼、福特同等级的作品,这又该怎么说?另一个作用是直接将作者身分、作者品质暂搁一边,而重新回到就作品论作品的纯粹性。

但是第二段竟还没进入到影片。这段谈本片的遭遇(在一家小影院放),但也不用太抱不平,因为《搜索者》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以配音版放映)。然而,在此无疑藉此来批判了法国的发行网,以及,沉默的观众对这种情况的默许。但这种情况其来有自。于是下一段紧接著就是指出多数人并不理解西部片,先批发行商在发行时的散漫,后批影评同侪没有判断力,宁愿褒扬《原野奇侠》也不愿赞扬更好的《血战七强盗》。因此可以看到这两段文字的层次:从一部看不到的片,到一个不被理解的类型。两段批评算不算是那种耸动文字的批评策略呢?这点无疑是掌握话语特权:要证实《血战七强盗》是不是比《原野奇侠》好,甚至与《血泊飞车》、《搜索者》平起平坐,那么就是想办法看到这部片,或,向戏院、片商施压使之重映。老实说,这确实是一个策略,姑且不论成效如何。

 

接著两段则试图解释上述问题情况的发生。第四段谈西部片之所以转向复杂的心理题材的理由。不过,在巴赞这里谈起来,似乎全然是从市场面来解释,几乎排除了二战对于西部片(甚至可以说是所有类型片)的关键性影响;但是,确实,战后的观众要是在选择影片的口味变得刁钻,自然还是回到市场问题。但是,恰恰像《原野奇侠》这般其实是具有极大反身性自觉的西部片,却破坏了西部片原本就作为某种自然神话的美好。但是第五段仍然回到了历史因素,但这里是从西部片这个类型本身的发展脉络来看。也就是说,“语境”因素的另一个历时层的面向。他指出两部寻找到高度均衡感的作品:战前的《关山飞渡》和战后的《正午》。直到这时,才又重提在第一段中与鲍梯切尔做对比的安东尼曼,显见巴赞下笔前已经有规划过每一段的重点吧?而提出曼的同时,又将问题意识拉回到文本创作的机制上:剧本对上场面调度的协调性。巴赞的论点是西部片应该是场面调度凌驾剧本;但剧本却非无足轻重。这才是他对曼语带保留的原因。就此看来,巴赞无疑是一个相当讲究公平的人,但也能看出他藉此来忠实地实践他的作者策略论,所以下一段便开始真正进入《血战七强盗》的评论,首先便夸它剧作完美。藉此说明即使曼是比鲍梯切尔更大的作者,但鲍梯切尔毕竟还是能拍出超越曼的作品。

正是在第六段,先是褒扬剧作完美,然后稍微点出剧作特征,接著再嘎然而止,为的是不向还有一丝希望看到这部片的观众剧透。这点无疑是影评的某种理想:拿捏剧透的程度,在一方面能辅助论述的发展,却又不该阻断读者的观影乐趣。我自己在这点上比较不在行,因此我的文章多数写给看过影片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受众一开始就局限了。另外,我也该附议巴赞对剧作完美的评价,实在是我曾试图将这部片改编成现代警匪片版,却发现原剧严密到根本无法拆解改编,最终放弃。特别是,这部片的结构完整到即使是一部72分钟的B级西部片,但它在几乎正中间的时候“重新开始”,诚如片名所示,“从现在开始的七个人”到影片中间还是有七个人(虽说影片前半已经干掉三个强盗!)等待警长去解决。然而,由于避免剧透,巴赞在这里的赞美还是有一点含糊;然而,就在同样这一段的后半,他转向称赞这部片的幽默感,他举的例子是说全片几乎不见警长开枪,“彷佛他的射击动作迅速异常,使摄影机甚至来不及拍摄反打镜头”(226页),这个发现太惊人了!在还没机会看到影片之前,这一段话确实让我好奇,但也仅只是一点点好奇,毕竟它藏在一大段文字里头,不细看就过去了。但待到看完影片才深深体会到,假如巴赞仅仅看完一遍影片就能写出如此独到的见解,真的只能叹服他的敏锐度,以及精采的诠释。事实上,为了表现出这个惊人效果,导演确实在这点上做到了统一性,警长确实从未被拍到拔枪动作,而这在影片开场时甚至成为某种悬念,以及衔接第二场戏的幽默的噱头;更甚者,为了从迂回的方式体现出警长的功夫,导演花了一些篇幅来处理最后反派(李‧马文饰演)在酒吧的一次耍枪戏,炫的是他极花俏又极快的拔枪动作,但最终,他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啊!我剧透了!)巴赞肯定是拿捏到这些幽默的细节,所以接著才会说出我在引言时引用的那句话。事实上,关于这部片的评价似乎就到此为止。

但,由于第六段的不少篇幅主要在夸奖剧作的完美,那么第七段无疑要接著为鲍梯切尔的导演工作再添几笔评论。于是巴赞先讲到影片在处理主题时并没有强烈的说教性,反而更多让人物情感去推动情节。比如,影片中段时也会发现警长对于女主角的同情主要来自她与亡妻的神似;随后,这个秘密却成为他与反派结仇的重要原因。我们甚至可以这样想:片末不得不设计由他亲手干掉反派的情节(而且,本该如此),除了邪不胜正的真理之外,本来可能作为警长与女主角结合之间阻碍的反派也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既然都已剧透,就剧透到底!)但这不是巴赞的重点,他随后举出两个铁证:地景与人体的类比、色情的含蓄影像如何突出了银幕上马的上镜头性!接著一段是聊备一格地提醒读者这部片在色彩运用上的特殊,由于这一点跟导演工作若即若离,且色彩又属主观材料,所以巴赞另起一段评述非常合理。如今这部片也能找到720P的web-rip版本,确实可以去印证巴赞对于本片颜色的速写:“色调的透亮和均匀使人想起镂花模版涂出的旧色”(227页)。

收尾两段,第九段谈演员,强调警长的饰演者伦道夫‧斯考特在片中(以及他在其他西部片)的表演情况,一如既往保持著近乎冷面的状态,在对比白兰度那一套方兴未艾的演出系统(这使得文章很有现实意义于是至今仍不算过时),巴赞诠释片中的警长“没有什么情感需要表达”,这点千真万确,特别是他毕竟是为了替亡妻复仇而千里追凶,又岂能明白显露出对一位酷似亡妻的已婚妇女动心?于是“情感反映在一系列事件中”(228页)。然而,令人不无讶异的是,纵使巴赞可能没有机会再往后追鲍梯切尔的后续作品,而这部是鲍梯切尔与斯考特接连几度合作无间的滥觞,估计是鲍梯切尔也著实找到了适合体现他片中的那种无情感男主角的完美诠释者。我们虽有理由相信鲍梯切尔不会读到巴赞的影评,可是,他的创作确实向是依循著巴赞的影评方向而发展。因而,鲍梯切尔在《血战七强盗》之后的西部片无疑都比之前的更加让人有记忆度,而不负巴赞对他的期许:最伟大的西部片导演。

最末段,巴赞再次回到第四、五段关于西部片发展的问题上,希望藉此证明西部片本不该急著往智性发展而偏离了它的纯粹性。可以想见,巴赞比任何人都希望这部片得到平反,获得注意,得到成功,如此方能证明西部片的生命无法从智力的强化或者在强调它的神话结构的同时对此进行破坏才得以延续。然而,《血战七强盗》还是失败了,而西部片也在几年内像是(从社会学角度来看)完成了它的阶段性任务慢慢消退了,也反证了巴赞的论述确有几分真实。当我们想起多年后如《不可饶恕》这样的片异军突起时,大概就能听到巴赞的声音在远方回响。巴赞的这篇文章亦再次证明,当他在评论一部片时,总是不忘将视野放宽。也许正是有鉴于此,他才常有“电影传教士”之称。先不说他的“信仰”有没有问题、够不够普遍性,但是他的精神,尤其是胆量,还有他的专业、他的敏感度,落实在他的写作策略与技巧上,则都是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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