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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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ectrica 发表于07/29/2022, 归类于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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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火中译:石黑一雄:记忆与忘却

 

译制 | electrica
校对 | Vaughan Luo ricepudding
封面 | 可一
片头 | petit
策划 | 掘火字幕组

 

【译者前言】

当代小说中的记忆与时间

1989年,石黑一雄凭借《长日留痕》赢得布克奖——这是当代英语小说最负盛名的奖项之一,起初颁奖范围仅限于英国以及英联邦国家的作者,而那时的石黑一雄还没有获得英国国籍,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英国人。尽管在身份上显出些许的格格不入,但《长日留痕》所涉及的主题无疑已经让石黑一雄引领了布克奖获奖名单的其中一条脉络:从佩内洛普·莱夫利的《月亮虎》(1987)到迈克尔·翁达杰的《英国病人》(1992),再到后来约翰·班维尔的《海》(2005)和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2011),英语世界的最高奖似乎格外偏爱那些审视过去的目光,对不可靠的记忆的呈现。又或许,是因为人在流动的记忆中与难以回首的过去缠斗是如此让人着迷的形象,以至于当代英语文学最一流的小说家无法克制书写这样的故事的冲动。而石黑一雄能在文坛取得如今的地位,同样也是因为他对记忆与时间的细致描画和入微思考。

每一个人的回忆当然都是不同的,但回忆的方式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每一次重温过去的事件,我们都在刷新它和改写它,就像导演郭共达在《杨之后》(2021)当中呈现的那样:在回忆中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像陌生人那样观察自己,但每一次角度的变化都会带来语气、神情和话语上的微妙偏离;每一次回忆都是一个雕刻的过程。我们在一次次偏差当中逐步抵达过去最不想面对的真相,宛如侦探小说最后揭开谜底的时刻——在那么多描写记忆的故事当中,大多数作家无法抗拒这样令读者惊讶的结尾。但石黑一雄特殊的地方在于,有时候他很狡猾,像是《远山淡影》(1982)和《我辈孤雏》(2000),直到最后也只是让他的叙述者露出一点马脚,更多的细节留待回溯;有时候他又很诚实,例如《别让我走》(2005)和《克拉拉与太阳》(2021),让叙述者的天真更加凸显出作者的残忍。

当代小说家们如此热衷于记忆与时间的主题,或许也恰恰反映了当代人的一种存在状态。在当下的生活中,一面望向过去,一面望向未来,宛如罗马神话中的双面神雅努斯。在我们线性的人生和线性的时间中,唯有记忆是非线性的:现在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会让人回忆起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某个下午;曾经做过的尴尬的事情,总在某个时刻突然袭击我们;在做某件事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感到这件事一定曾经发生过(是在梦里吗?)。在非线性的回忆当中,人生故事的开头、过程和结尾被打乱了。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打破线性叙事,故事就永无终结。

那么,接下来是我的回忆:高一的时候,埋首在课桌肚里磕磕绊绊地读着《别让我走》的原文,抬起头来前额一片红印;去年春天,走在从图书馆去往食堂的路上,耳机里放着《克拉拉与太阳》的有声书,灰尘漂浮在空气里;某个不能够确定的时间点,缩在被窝里一页页地翻过巴恩斯《终结的感觉》,读到“不可靠的记忆与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1]”的时候因为震撼而感到眩晕;几天之前,躺在床上读莉迪亚·戴维斯《故事的终结》,头顶的灯光给书页播下一片阴影。这些关于记忆的书最终成为了我记忆的一部分,当我闭上眼睛回想的时候,它们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探过头去。

 

日本性

石黑一雄在访谈里说,不喜欢人们将他作品中特出的地方归结为他的日本性。从《长日留痕》开始,他也确实逐渐在自己的故事中抹除了日本的痕迹,不再将其作为事件发生的背景,也鲜少再书写出身日本的人物。诚然,正如石黑一雄所说,他的文字中所透露出的隐忍克制,在传统的英国文学中并不少见;但另一方面,只是从一个读者的身份出发,我还是会希望石黑一雄依然保有一部分的日本性,并不一定体现在与日本文化的直接相关中,而只是作为一种看待问题的角度、一种为人处事的态度、一种语言表达的质地,因为这样的特性是一个纯粹西方视角的英语作家所难以获得的宝贵财富。

我一度最喜欢的作家大卫·米切尔(最出名的作品是《云图》),和石黑一雄有着截然相反的人生轨迹:石黑一雄在年幼的时候离开日本再也不会回去,米切尔则是在青年时期从英国来到日本,生活了八年以后又离开。而他们的人生也不仅仅通过日本产生联系,并且通过另一位我非常喜爱的作家安吉拉·卡特相互连结(甚至卡特本人也多次造访日本):石黑一雄在东英吉利大学修习创意写作课程的时候,卡特正是他的老师;米切尔则是在学生时期和卡特有过一面之缘,年轻的他试图在卡特面前夸夸其谈,但得到了更年长者的宽容和原谅[2]。某种意义上来说,石黑一雄和大卫·米切尔都是卡特的学生。

和石黑一雄相似,米切尔的前几部作品中带有浓重的日本乃至东方色彩,只是接近这类材料的方式不免透露出他作为异乡人的身份。米切尔笔下东西方的交汇给他的文字带来了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陌生化和漂流感,也让他真正成为了一位世界性的作家。然而令人扼腕的是,随着他回到英国,这样的特性似乎逐步减弱直至消失,尽管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像石黑一雄那样主动切断与日本的联系。另一方面,由于日本既是石黑一雄出生也是他父母生长的地方,这个国度对他的影响或许足以绵延一生,而无法轻易被抖落。在异乡生活的石黑一雄,他在英国接受了完整的教育,能够栩栩如生地书写出身自英国的人物,但他的笔下始终流淌着一种忧愁,似乎只能属于一群曾经经历过末日的人们:就如田中素子(Motoko Tanaka)所写的那样,对于遭遇了原子弹事件的幸存者来说,末日并非存在的终点,而是永恒持续、无法逃离的一个状态[3]。尽管爆炸发生的时候,石黑一雄仍然是个孩子,且很快就抵达了英国、一个新生活,但他父母的经历——尤其是他母亲的叙述——或许产生了比我们能想到的更深远的影响。同时,这种忧愁也来自在异国他乡被陌生和充满困惑的目光注视时的不知所措,来自对一个无法回归之地的怀念与想象。英国前首相特蕾莎·梅那句臭名昭著的“如果你相信自己是一个世界公民,那你就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或许有一点说对了:夹在两种文化之间,你无法同时归属两个地方。

 

《克拉拉与太阳》和《别让我走》

很难不把石黑一雄的新作《克拉拉与太阳》和他十六年前的作品《别让我走》并置在一起。向太阳祈求生命的机器人克拉拉,和试图申请推迟捐献的克隆人凯西何其相似。时间:这两位主人公所共同渴望的不过是时间,让人们得以创造更多回忆的时间。

近年来,科幻小说也成为当代文学中的热门题材,其他作品还有诸如伊恩·麦克尤恩《我这样的机器》(2019)和珍妮特·温特森的《科学爱人》(Frankissstein,2019)。克隆人、合成人、复制人,这些人工造物一方面作为一种非人的意识观察着人类,另一方面又成为了人类本质的缩影,折射出共同的悲伤与喜悦、爱与恨,一个同时置身于外部和内部的视角。而石黑一雄一如既往地将回忆与过往融入面向未来的投射,于是我们看到《克拉拉与太阳》的开头第一句是这样写的:“When we were new, Rosa and I were mid-store……”中译本将其译为“罗莎和我新来的时候”,或许只译出了一半意思。当读者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他们首先产生的理解更可能是“当我们还是崭新的时候”——陌生感就是这样出现的,暗示着读者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微妙地有别于当下的世界。人类的年轻和衰老对应机器人的新与旧,同样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烙下印痕。但真正有趣的是,石黑一雄以及很多涉足科幻领域的作家,他们在想象未来的时候使用的依然是过去时,是从未来的未来回望过去,仿佛在对时间的体验中,将目光投向身后是一种无法自拔的需要。正如英语中不存在未来时,想象未知是难以言喻的可怕,只有把未来变为过去,才能使之变得可以接受。

但平心而论,和《别让我走》相比,《克拉拉与太阳》不能算是让我感到震动的作品。石黑一雄在纪录片里如是谈论自己的新作——“借《克拉拉》的本质,我想提出这个问题:认为人人都拥有独特的灵魂,所以你可以说你爱他们或是恨他们,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只是无稽之谈?这是否是上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那个时代迷信爱、与之相应的恨和变化的本质,而此时我们其实能够更科学地看待它们?”

可我记忆中的石黑一雄,当他在十余年前提笔写下《别让我走》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我看到一个新世界飞快地到来。更科学、更有效,是这样的。更多治疗旧疾的解药。非常好。但这是一个严厉而残酷的世界。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她的眼睛紧紧闭上,将那个友善的旧世界拥在胸口,她从心底知道这个世界无法久留,于是紧抱住它,恳求道,别让她走。”他写在湍急河流中紧紧相依的人们,“多可惜啊,凯西。我们相爱了一辈子,但到最后,我们无法永远在一起[4]。”

石黑一雄和他的时代一起进步了;他首先让那个旧世界走了。或许是因为我们不断地回顾往昔,终究只是为了更好地迎接未来。永远活在过去的人们,最后都会被时间的流水冲走。但,哪怕只是当下的一秒钟,我还是想回到高一那个晚自习的课间,翻开《别让我走》的第一页,在我面前摊开的是一整个有待展开的故事以及人生,还有那么多内容,是我还不知道但终将体会的。(electrica)

 


References:

[1]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The Sense of an Ending),郭国良译,译林出版社,2012。

[2] Gordon, Edmund. The Invention of Angela Carte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3] Tanaka, Monoko. Apocalypse in Contemporary Japanese Science Ficti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4.

[4] Ishiguro, Kazuo. Never Let Me Go. Vintage, 2006.

 

B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NN4y1L7rW

腾讯:https://v.qq.com/x/cover/mzc003sygkcbpn4/j3349qnolu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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