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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沙利文 发表于05/30/2008, 归类于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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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稀粥 —民谣歌手周云蓬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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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敖沙利文

九岁的时候,黑暗紧密地伴随着他,在黑暗充满着每一个角落里,他开始摸索这个世界的光亮在哪里,没有了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他开始用心去了解这个世界。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他爱上了那个叫萨宾娜的女子,萨宾娜不知道在遥远的中国一个失明的男子一直一直在爱着她,她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但是她说:“我不是反对共产主义,我是反对媚俗。反对大家一起干一件事情,一起举拳头、游行。” 他找到了最适合他表达对这个世界和爱情的方式,他开始了他吟游诗人的生涯。

九岁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九岁之前的周云蓬又在哪里?在火车上,坐着硬座看着窗外斗转星移的暮色天空,眼睛看到的星星像萤火虫般一闪一灭。如果天空深处有河岸,那河岸必定有月光照耀。星空下的白色月光,将青色光芒温柔的照耀在火车上坐着的男孩的身上,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会成为中国最具有人文气质的民谣歌手吧?多年以后,他笑着说:“恩,我可以算是艺术家吧?我觉得现在艺术家也不算是什么特别高的称谓,就和诗人一样,也说不上是褒是贬。”但是正如一个人永远不可能知道未来一样,这个如今看起来儒雅平和、头发长长略有些沧桑感的东北男人也不会知道在九岁就失明,留在他记忆中最后一个镜头是动物园大象用鼻子吹口琴。

会不会也是一种昭示呢?预示他今后也会走在五线谱搭建的音律道路上?这个背着吉他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对声音、艺术以及文学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和观察。“艺术我觉得,其实是任何一个行当都想要超越一个东西,超越一种局限性。就像秦始皇要永生一样,但是深刻的讲或是深入的挖掘,就是艺术想要用一种方式永生,或是它想用美的方式来永生。宗教也是,它也是想永生。骨子都是讲永远的存在,因为人都是害怕死,害怕彻底的消失或死亡。”他说这句话时,手上的烟雾随之起舞,在他耳边轻轻作响。

他的豁达让人肃然起敬,那是一份难得的平和,非一般人所能企及,我问他:“你会感谢痛苦么?经常会感到绝望么?”他深吸了一口烟,轻轻地吐了出去道:“我觉得能让我绝望就是我的身体,我最害怕的就是身体、物质上的这种,精神上我的不在乎。我不认为很多人说的身体的痛苦是小的,精神的才是大的,我觉得不是。我觉得牙疼对我来说太痛苦了,它又没有任何审美,它也没有任何荣誉感,说你牙疼你战胜了它你又能怎么样呢,它不像精神上的痛苦它有一种审美的东西在,你觉得很痛苦很孤独,但它有一种内心的快乐。肉体的痛苦是最让我恐惧和绝望的一种东西。因为这种痛苦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的痛苦一旦有了意义那就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没有根源的,为什么牙要疼啊?你说孤独,可是孤独是有意义的。”

“ 我当然不感谢痛苦了,每个人即使会因为痛苦产生最牛逼的作品,但还是幸福更好么!痛苦只是副作用使你更有智慧了有个好的艺术品。那是一个附加产品,是没办法了你已经受了这个苦了,就像买东西买一赠一,你已经买了要是不要那个赠的就没意义了。当然如果选择的话,任何情况下我都会选择幸福。”

“那你如果能看见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问道。

“恩……那我想应该就是,看看人吧,就是在路边,去王府井或是去西单,因为你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人,最近的服装啊表情啊都有什么变化,这么长时间连人长什么样都忘了。这是首先要干的。看人。仔细看,哦,这个人长这样那样长那样。”

我看着他的表情,仍然能从话里听出一些隐忍和克制的情感来。为这句“这么长时间连人长什么样都忘了。”而动容。转头望向窗外,雍和宫的檀香味一阵阵传来,让人心安。周云蓬已经从通州搬到雍和宫,我觉得这个地方要比通州更适合他,除了他本身是佛教徒以外,更重要的是整个小区环境的安静可以让他避开许多俗事。《中国孩子》里最后一首歌曲《百字明念诵》,充满佛教的空无平静,由跟秋上师念诵。“你为什么信教?是想从宗教当中找到一种精神支柱来强化自己内心的支点么?”我侧头看他。

“ 对,就想找到一个支点吧,或是生存的一个出发点什么的。其实我现在对佛教也是有很多自己的理解和看法,你看现在很多宗教,它的出发点都是说你们现在的生活都是不好的,彼岸是什么样,而此岸又是很糟的。我不喜欢那种否定今生的宗教,我更喜欢一种肯定今生的宗教。就像六世达赖,我倒不是说他什么,他应该是个伟大的宗教家,因为他本身是很肯定今世的。也肯定今世或也注重彼岸的什么的。其实对宗教来说,我更早期很喜欢基督教,但是佛教对于东方人来说共鸣的更强烈一些。”

对于宗教显然周云蓬还有着更深度的思考:“其实宗教的功利是一种更大的功利,它的目的是极乐世界和彼岸。但是真正的佛教也有一种说法叫“破”,“破涅盘”,涅盘也是一种误区,叫什么生死劫?就是说有很多要破的么,平常要破这种功名啊什么什么的,但是空啊也是一种劫也是解不开的东西,或是涅盘,你为什么老想涅盘?你为什么总要修啊修的,其实这是一种误区都是需要破掉的。但是佛教在中国它总是被误解,很多宗教都是到了一个地方被人误解,变成另一种东西。所以,其实不功利的讲,没有必要为了来生修今生。你做一件事情是因为你心里不能不去做这件事情,而不是说是为了修来生。”

我自然同意他的观点,很多中国人信教并不是正信而是出于一种目的,比如贿赂神给神烧香,求子求财都是一种功利思想作怪。是一种误入歧途的信仰方式,但是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理解的。

周云蓬经历丰富, 去过很多地方,大概那些丰富的故事和历练才让他获得如今的平静,仿佛世外高人般,静看云卷云舒,看人生的跌宕起伏,他一定不压抑自己,看透了,却又保有一种享乐。这种享乐和通常时髦的小资青年们说的完全物质的享乐根本不同,他是在享受自己体会到的感觉,甚至可能会有点微微的痛苦,痛苦有时候是对全人类在自己小圈子里挣扎看不看的痛苦,不见得是他自己的痛苦。但他也说自己还没到忧国忧民的程度:“即使人类让我特别的失望,我也能活的还可以。能管就管,管不了的就不管,我不是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忧国忧民的受不了。最终你还是个人的生活啊,人类是一种幻觉。其实人类这个概念就是一种幻觉,因为你到不了所有的国家,你也不能接受所有的人,其实你所谓的人类就是你身边的亲戚朋友,别人的都是一种虚幻的东西,而且最终要回归到个人,什么都要最终回归到个人。”

“你看《辛德勒名单》里说“救一个人就是救一个世界”么,他是从个人来出发嘛,但是我们中国不是说救一个人就是救一个世界,而是救集体,个人是无所谓的。其实我觉得一切都从个人出发最好,无论是你的幸福痛苦还有你个人的想法。”

但是周云蓬的第二张专辑《中国孩子》透露出来深刻的人文关怀让人不能忽视,比起其他民谣的草根性,周云蓬的歌曲中更多了人性厚重感和责任感。《买房子》、《中国孩子》、《黄金粥》充满真切朴实的关注。对于大家耳熟能详的《中国孩子》,媒体还有乐迷都给与了高度评价,他却觉得不以为意:“我只是从个人出发,关爱是动物的本能,不是什么高尚的值得推崇的事情。”

“比方说我也不知道那个是真是假,就是说那羊跳山涧,有帮人追杀它,那羊商量了一会,一只公羊跳到半路小羊在他背上,然后它跳过去。一个种族为了延续它的后代做出的牺牲,要不然一个种族就灭绝了,因为孩子是最弱的,如果一个物种可以牺牲孩子,那这个物种肯定会灭绝。”

我问道:“《中国孩子》这首歌,你写了: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因为你的父母他怯懦。你写这句话的是愤慨?悲愤?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

“悲愤吧。你比方说地震这个,那么多学校塌了,这个将来会算这笔帐,市政府为什么不倒?这个事情总是要提的,而且很多父母也是那样,很懦弱不敢说话,只要不轮到自己头上谁也不敢说。”

尽管那么多人喜欢老周可是仍然有不同观点的声音出现,对他那张《中国孩子》从歌词到编曲都做了批评,并且还认为他是以诗人的身份想放大自己对社会的关注程度,但失败了,因此导致《中国孩子》做的不流畅,歌词也不诙谐。我却认为他们没听懂老周。不过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没有必要偏做个诗人或什么样,干嘛人什么时候都要做个诗人?那《中国孩子》这个事情,咱们悖论一下,那你说怎么写呢?把这些事情写的非常诗意或是用一种比喻,或者是用一种很晦涩的诗歌来写?那种事情只能用那种直接的语言写,因为那种题材用诗歌的语言写反倒我觉得很做作了。但说到放不放大,当初我也没那么想,写的时候就直接那么写的,我个人还是觉得第二张要比第一张感觉更好,更放松一点吧。”

“因为我做东西的标准就是自己是不是在一种很放松的状态里,如果很放松,我觉得应该就挺舒服的,起码第二张要比第一张放松很多。”

说完周云蓬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然后又放到地上,啤酒在酒杯里轻轻晃动起来。但他表情有点凝重,对于四川地震他也是非常关注,能够做的就是和其他乐手一起做个义演。周云蓬说他写《中国孩子》时是以个人感觉放到那个事件当中的。“佛教里面不是叫“同体大悲”么,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有的时候要会观想别人的痛苦,就像自己的痛苦,很多事情就会唤起你自己对他人的一种悲悯心啊,比方吃素吧,也是这种观点。你觉得它被杀了,她会觉得很痛苦像杀她自己一样。同体大悲。当然我不是说我有这么大的观念,有的时候是出于一种肉体的联想,当然会想如果你自己在场是一种什么样,还是很个人的,还是从个人出发。”

“我只是说中国是这样,中国有些地方有些人是这样,但是外国不是也很尊重妇女儿童嘛,泰坦尼克号在一百多年前,当时有一个很有钱的富翁说了一句很感人的话:“我不允许任何一个妇女和儿童死在我前面。”

由于话题有些严肃,我决定轻松一下就问起了老周当年在长春上大学念中文系的事情,我甚至还很调皮的问他有没有谈恋爱,他立刻笑:“当然谈了,要是不谈那我上大学干什么?”。从天津读完高中,老周就考上了长春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大学期间他说自己也没什么其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每天看书,大量的看书,找很多人给他念书听,印象深刻的是《凡高传》和《希腊神话》都属于一气呵成看下来。

老周的人文气质并非空穴来风,而是长久浸泡在书香中得到的,他最喜欢的书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局外人》。“《局外人》的默尔索其实有点像萨宾娜,但是他是另一种,他是那种很慵懒,很无所谓的。我其实喜欢尽量个人一点的东西,别从众。无论是你的道德啊还是什么,一旦从众了就危险了,一旦进入到集体模式就很危险。其实默尔索和萨宾娜就很游离,其实他们也很矛盾,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就是不愿意随大流。”

生活中的老周温文尔雅,谈吐不俗,举止大方。但他的歌曲中却总是透露着压抑的情绪和忧伤,我问他是不是生活中也是这样?他说不是。

“ 我的生活还是挺乐观、挺阳光的。我觉得人是一方面抒发出去了,那另一方面就是相反的,有些人他可能唱的很快乐,但是生活中他可能挺悲观的。你看叔本华的书多悲观,但是他生活的特别舒服,反正生活和他写的哲学简直是两回事。你一旦说出去了,那生活中就会剩下另一种东西,但是音乐我觉得我还是做的空间不够,音乐其实不要过早的凝固成某种东西,现在还是半成品的感觉,没有形成自己真正的音乐风格。”

“比方你说做的特压抑,那就是音乐上做的有点堵的感觉,我觉得就是做音乐某个血管堵住了,一直没有完全的放松。你要是彻底放松其实就不是那样的。”

他内心的堡垒很强大很坚固。他冷静的批判事情、看待事情。我个人十分喜欢老周,他很隐忍,克制,我非常敬佩他。他是那种就是你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好,他也能心平气和的听你说为什么不喜欢他并且不会发火的那种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历练和经历让他成为如今的他?但每个人的成长都不是一本书、一首歌曲或一个事件就可以一锤定音的,这期间需要太多本书、歌曲和事件。

如同鲍勃迪伦的抗议民谣一样,老周身上也有类似的气质,当我问他怎么看待摇滚乐的反叛和抗议民谣之间相同的抗议气质时,他很明确的表示抗议只是一种副产品,音乐不能总是指向抗议,应该是捎带脚的而不是全部。

“那样的音乐最终是没有出路的,就和当年左联的文人似的,他们特别蔑视沈从文,写那些小情小调有啥用啊?民族都在抗日你写那些?但人家的作品比他们还是好,过了那么多年还是好。恰恰就证明那种抗议生命就很短,过了几年就被人忘了。但艺术只是捎带的抗议。”

采访大约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好在周云蓬的侃侃而谈冲淡了我的羞涩和紧张感,像我这种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来说,张嘴说话实属难得,好在周云蓬温和的气质让我有安全感。

真的,正是周云蓬这种坦诚、善良、敏感的特质使得他的歌曲听上去都是感情充沛,哪怕他是在控诉,也不是尖声刺耳的嚎叫。宛如涓涓细流,是一点一点渗透到灵魂当中,润物细无声。却一定能让你往后的日子里总是挂念他。

愿老周的内心永远居住着那个能看见光明的小男孩,那些动物园、天空里、树林里开着美丽耀眼的紫色龙胆花都在随着你的内心而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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