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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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 发表于05/13/2023, 归类于现场, 视觉 景观.

书店熄灯之后

 

文|小河

 

(一)

书店灯的开关在全屋最里面的储藏间,每晚钻进帘子内关掉一排,再转身凭感觉跨出一步步。小心踢到纸箱。街灯有一些亮光,最远辐射到门口的展示架上。落地玻璃门的门头悬挂的彩虹雨饰物拉长了影子,一点点水滴成了一线线雨柱。踏过滴落地板上的暗影,走出温暖的小屋之前,瞥见Into the White的光面书封反照着白光。斯考特极地探险的回响。重重反射已分不出这光的来源,春日的雪照亮了一切。

 

(二)

他迟疑地看着平台上的人和狗,还有我们身后漆黑的店。憨憨妈和憨憨也迟疑地看着他。静默之后,这条街很少出现生面孔。

我从朝阳区骑过来的。您还不知道这边弹窗吧?

迟疑变成了惊恐。

憨憨妈说,这一片儿都弹!赶紧走!他掏出手机,对着漆黑的店,拍过就是来过。

他刚牵起车把,她犀利地惊呼,别往北走!他似乎一瞬间转向,搞不清楚了南北。停顿下来。

掉头、掉头、奔平安大街!

慌乱调转车头。

到那边就安全了——这句话回荡在空荡荡的街上,仍是憨憨妈的本地长调。背影早已远远滑走,听不见应答声,只见高高摆起了一只手。路面留下一条银迹。

高音消散,街又静了下来,初夏正午过后,黑灰路面的反光闪耀,不知是不是热气炙烤的缘故,恍惚间要失了神。平坦的路面像是波光粼粼的小河。只是比河边静多了,槐树还没到枝繁叶茂的季节,人行便道一点点树影轻摇配合着路面的闪光。来世的河面如此现身,还未记录到任何河长簿记当中。

趴在平台上的憨憨均匀的呼吸才是这个世界的事。年岁已高,平台是遛弯儿间隙它的补给站。平台长椅上的我是静默之时的人形广告牌,只要阳光不太刺眼,我就坐在外面喝咖啡,玻璃杯一杯接一杯。身边就坐的邻居来来去去,有人是来喝一杯,有人只是来坐坐。

因为静默,街区邻居纷纷排开了新的日程表。一向繁忙周末还要带电脑加班的澳白姐姐,也有兴致下楼喘口气,坐在平台闲翻申京淑的英文版,一杯澳白的时间。我们很少交谈,大概因为我总担心自己制作澳白的奶泡过于拿铁。前天她匆匆点单,却多说了几句——马上就走,要去奶奶家送一些吃的。还要一些挂耳包,因为我妈去了菜市场,我们都要居家一周。又格外吐了吐苦水,我妈接到街道电话,竟然还说我擅长制作表格,可以帮忙!

喜欢喝澳白的邻居不止一位。每周末都骑行二环一周的大哥在回家前总会来上一杯。将单车推上平台,倚在墙上。头盔不用摘,就在平台上对自己进行小小奖赏。他的新日程表增加了骑行的频率,昨天也正式更改了口味。

太烫了,来几块冰吧!他在门口探身,并不进店,无言的共识,不进就免了扫码。

塑料杯装了冰块出门递给他,此时的人行便道已摆上了蔬果。自从街区熄灯,清晨与傍晚,蔬菜水果阖家团圆,从书店门口排到隔壁的洗衣房,再排到房产中介,最后才是正牌蔬果店门口。

小街流动了起来,我在长椅上坐下,仿佛回到了从前。

大明濠上原先有三十多座桥。转成暗沟后变成了沟沿大街。如今熟客叫我把咖啡打包,放到小街正中间市政护栏下。她在街对岸看着我,等我转身回到这一岸,再去取。

居家隔离了,但可以出来做核酸,还是不见面交接吧。她发来微信。

炎夏之前,我预感到接下来的工作会轻松起来。牛奶大概不需要蒸汽,制冰机是不是需要除水垢了。骑行大哥换了身衣服再度经过,这回推着婴儿车,我对他们一家三口挥了挥手。

2.1

第二次来,他带着裁纸刀,一页页裁开《钦天监》。我听到裁纸声,从电脑屏幕中抬头,瞥到书脊,忍不住笑了起来。怪不得您刚刚要买《哀悼乳房》。

这其实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有太多天文观测和技术的东西了。不过也像是一幅细密画。

没想到他才过了一周就又来,郊区进城,看来也更改了日程表。上次来还是五一假期,已经不能堂食,窗外长椅上与她谈笑。她过来玩时总要点超额的外卖,好像总担心我们吃不饱,离开后我们还能再吃上两顿。她分分小蛋糕,他也从包里拿出一盒说是从新疆办事处的商超刚刚购买的脆枣。我接过来,洗好装盘再端出。搬了小凳坐在一旁,临时的野餐会。

这次巧,她也在,都是熟面孔,又是静默,大家理所应当围坐在屋内长条桌边。她看他翻书,又一次感叹,你们是怎么静下心来看书的?我现在教材都不看了,讲了十几遍倒着讲都背过了。这并不妨碍他们又聊了起来,她讲些无法理解的当代少年生活,私立校生活富足的学生们天天发朋友圈说已经活够了。青春的烂俗往往混杂着不见踪迹的父辈。他讲些如何辗转去城郊做了技术人员,无风的湖面,一本本的回忆录。

2.2

最近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他总会这么问。有时让我觉得我卖的仿佛不是书。加了微信之后,总看到他在朋友圈转发中学生儿子写的读书笔记。算算年纪,也有五十岁了吧。他让我给他推荐新书。不敢不敢,您想看些什么?就是那些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看的书。

熄灯之后,他三两次发消息过来问我开门了吗?我说,现在算是关门营业。这词是和银行客户经理学的。我又说,但是都没怎么上新,和您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

有书摸摸就好。

有时我会丧失服务业的耐心,来来往往总有些话也不停,意见太多,问个不停的人。或者爱给出一些指导意见。看到中年人我也许先入为主有这种恐慌。他虽有本地人的多话,但还没给过指导意见。有时一两句恭维,不知是不是客气。

友人辞世之后,现在真没什么可逛的书店了。除了这儿。

听过后我其实不以为意。虽然都做旧书,他提起的友人的店,更像是藏品。

到了门口,他又发来微信。我到了。我推开门请他进来。

看没开灯,以为你没在。

这就开灯,您随便看看。

打开储藏间一排开关,我重回长条桌边。说起早上又收到街道群发通知,最近有暗访,不让开灯。

同桌熟客今日换了人,居家办公久了心情沉闷,说要化个妆来坐坐。真为了出门喝咖啡打扮一番,上衣系带串着一串五颜六色字母珠,我拼出来单词,用了过于夸张的语气复述。寂静太久,需要如此打破?

总是“狼来了”,通知过两次暗访检查,我白白担心了两天。谁知道今天来不来。

她说,要是真来,我就说我是店员。他听到我们对话,从书架那边也凑过来,那我就说我是房东。

2.3

已经分不清这是周几。每天早上先放下电脑,再去隔壁社区核酸桌报道。核酸后我打开电脑上班,她看书或是给街坊们外送咖啡。咖啡当然是摸黑做。有时邻居大哥也在,见我掀开笔记本电脑。不打扰领导办公了。去外面抽一会儿烟就走了。

前几天沿街社区服务站门口排过来一队长龙。正是那天中午收到即刻静默的消息。我提前下班,拎过来大包小包的菜。坐在地板上倚靠落地玻璃门,看着眼前越排越长的队伍,手机也收到了短信。立即报备,原地不动。

我可真的原地没动喔。我对她说。中午熄灯之后,她支起折叠床,这会儿更是原地不动地躺着。一整街排开的大概都是执行立即报备的邻居。其实不只是一整条街,还在红绿灯路口转了弯。我喊她快点起来看这不同寻常的景象,我们一起趴在窗台上笑。窗外,色彩依次汇入这队伍,些许喧腾,在前后相接沙沙作响的一街绿叶之下。

太不像小生意人,我们还笑得出来。她递给我手机,让我翻相册,中午拍摄了一些临街店面的停业告示。各式各样,有直接打出来通知内容的,还有进行了文字处理的。打印店贴出的进行了排版,上面一行写着“奉上级命令”,下面两个黑体“停业”占了几乎全部页面。而我们的停业告示是房产中介打印出来分送四邻的,几家一样的模板。

突然无所事事,趴在窗台上,手机也懒得滑。白日将尽,队伍几乎一动不动,但没人失去耐心,有人在讲电话,一遍遍重复收到短信的内容,有人俯身安抚已经感到无聊的狗。

为什么他们要排队?我们问对方。

沿着队伍走到头,看到社区服务站门口桌子上放着扩音器,过于虚弱的声音重复着,请大家回家等待上级通知。从头走到尾,转了一个弯,一直走到主街。明沟改成暗渠,再填为街。他们在曾经的横桥处转弯,去往我幼时常去的少年儿童图书馆。有一位社区邻居曾经在那里做科学老师,送来大批三四十年前的《我们爱科学》。

夜色中,队伍渐渐解散。静默的开端如此喧嚣。

2.4

已经分不清这是周几,一推开门邻居大哥正在泡茶,用“这可是好东西”的眼神示意我。领导来了,来尝尝。邻居大姐也在,这时间她一定是出来静静,逃避小学儿子的网课。白日的开端仍是热闹,日常核酸完毕,社区居民还能赶上早市地摊的最后光景,拎着菜再到社区门口的快递车旁拣选自己的包裹。今天还来了一辆载满了盆栽的三轮板车。推车人还来不及确定停车的合适位置,就围上了些分辨花草的观众。车未停稳,看门人过来,让离小区大门远一点。推车人再推起来,观众意犹未尽,跟上去询价。

静默的热闹仅限于小区门口左右短短一截人行便道。熄灯的店,像是保存静寂的庇护所。音响停掉,只有储藏室帘子内的咖啡机锅炉,偶尔传来加热的声响。宣告着这家店的心脏,仍在有节律的跳动。

庇护所之外,或许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神谕所,人们常常讲些自言自语的话,仿佛就能得到答案。戴渔夫帽的他说报了警,静默没有任何书面文件。加了解冻甘蔗汁的冰拿铁给不了他答案,我看着玻璃门外贴着的市场监督管理局疫情防控责令改正通知书,上面书写着这里目前能给出的唯一神谕。未及时提示顾客正确佩戴口罩。

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天气晴朗,忽然热闹起来,还来了几位网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一阵忙碌过后,刚刚有点空闲,站在长条桌边与人聊几句。两位红袖章大姐在门口说,你们这样可不行啊,不喝水的时候都得戴口罩。围坐长条桌的大家都默默举起了杯子,送向嘴边。我附和,请大家不喝的时候都戴上口罩。真像小时候上学,每天中午来班级检查卫生的值周生。不同的是,那时有固定的检查时间,便于临时抱佛脚迎接打分评比。那一回,红袖章大姐只是口头提醒,社区临时加班的工作人员。张贴出来的通知书是后来的事。

2.5

周末的清闲不同寻常,坐在长椅上抽烟。邻居大哥洗了洗咖啡外带塑料杯,从家里装来一整杯60度威士忌。橙黄色在冰块表面化开,烟蒂随意丢在平台上。烟气在半空中画出小像。混迹市井,不时吹嘘二十年前开酒吧时如何偷电,却有这样的绝技。酒精带来的幻觉,消融在正午的光晕里。

她说像我这样不吸进肺里,抽的是文青烟。她总在出乎意料的语用中,将已经变了味道的词汇恢复其本意。

你知道吗?我们做的是一件先锋的事,两口牛肉拉面的间隙中她说。

那时谁也不知道眼前的是什么,不会预料到熄灯时光,也没人知道即将展开的来来往往。一千目砂纸磨去书口的斑渍,橡皮胶水酒精对书封依序处理。我们幻想掌握手工匠人的技艺。顷刻,窗外传来阳光下的窸窣,一些交谈。铃铛轻震,冷气那么灌进来,有时是陌生的身影,有时是渐渐摸清规律的衣装。就这样度过了秋、冬、春……

烟雾缭绕中,邻居大哥开始了对即将到来的盛夏的展望,用糖浆勾兑柠檬红茶才能赚钱,像你们这样不行。一次做一大桶,出品时丢一片柠檬片,加足量的冰块。后来我们真的买了荔枝糖浆,在熄灯的店里我一杯杯试验配比,递给她品尝,甜了还是淡了?

 

(三)

转河、起止、长度、河长。他一一念出标牌上那些不曾留意的词汇。这条河对于我们各自的童年来说都过于陌生。暗沟改为明渠,迎接新世纪的环境美化工程。叔伯大爷脱掉上衣,做好了跳入其中的准备。对他们来说,夏天很长。早早开始,迟迟不愿结束。

转河的转,应该怎么读?

詹天佑修铁路,高梁河改道,转了个弯儿。那就是三声?

弹窗,我们无法去游览区看闲散的大鹅。只好在非游览区的河边靠着护栏喝酒。

压弯柳条的巨大水鸟,紧紧盯着河面。中年男人放下简陋的渔网,俯身徒手伸入水中。小孩在河沿上来来回回地走,手中的捕网象征着严肃。还有因为掺入酒精的笑声而屡屡望向这边的垂钓大爷——河边的人多多少少为河而来。而我们想象着一条又一条的河,通航的,没有门禁阻拦的。迷雾笼罩,转弯处运沙船总要鸣一两声。运河边的破败,啤酒厂砖墙外的涂鸦,酒精之外还混杂着油炸食物的气息。工业区轮渡载货载人,打渔的船家与大声播放革命歌曲的游船错身。

静默的最后一天。

今天像不像暑假结束前一天?你暑假结束前一天都会干什么?当然是赶作业了。那今天是真的像,一天都在加班。

靠着护栏,对话中的河流纷纷汇入了现实。听得水声越来越大。不像在这开阔的白日城市,水闸与人工布景控制之内的平和。倒像是夜里的山涧,或是雨季的湍流。

儿时,在去往雷锋小学参观学习的铰接客车上,同学说,积水潭名副其实,车行至这里一定水泄不通。那时候积水潭这个地名对外地来的我来说如此新鲜,平日里只听得到豁口一词。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日常以外的进城的兴奋感也还在,我看不到一点点真正的水,西边来的橘色的光映着对面同学的脸庞。

而这个月的熄灯时光,我一遍遍骑车重复同样的路径。转河河沿封锁线旁闪着红蓝灯光,沿街店铺全部漆黑,一个个院门口坐着白色武装的保安。唯一亮着招牌的是寿衣店,24小时丧葬一条龙服务字样分明闪耀。不用遵循此间的规矩。穿行已经失落的豁口,在公交站附近遇到叫停我的迷惘大妈,为什么百货商场没有开门?

水越漫越高。不知名的花也要被淹没。游览区入口处贴有二维码的立牌自然已经不见踪迹。他连忙捡起我脚边打翻的玻璃酒瓶,将碎片一片片叠起。大概为了避免它们被水流带走,可如果它们滑落至河床,经历冲刷、磨圆,未来的地层学家会说些什么?

小孩子对身边事物的感知真的很敏感。怎么突然这么讲?那天我坐在店门口长椅上,看到一个婴儿车里的孩子指着我们的灯牌咿咿呀呀。她的看护人对她说,是啊是啊,今天的灯没有亮,上次来的时候是亮的。没想到小孩子会这么敏感。

我总爱坐在那里观察这些。来来往往有很多不同寻常,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下来。很有意思啊,当写作素材好了。

 

写于2022年10-12月。纪念2022年5月12日开始的静默。与一些流过的时间,人来人往。x(2023.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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