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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election of Critical Mass in Music, Films, Literature and Bey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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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内 发表于04/23/2009, 归类于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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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的镜像:被修辞消弭的平行叙事轴 —试探《纽约提喻法》的修辞手法

synecdoche_new_york文/肥内

凯顿(Caden)这位戏剧导演,他面对着画家太太阿戴儿(Adele)带女儿去到德国而一去不返;他面对着剧场售票小姐海索(Hazel)的挑逗却在床上出师不利(他哭了);他面对女演员克莱儿(Claire)的崇拜开始了他第二个家庭生活;然而在他获得一个奖项以及巨额奖金之后,他因而能够放手创作他最诚恳深切的剧作时,他将面对怎样的自我?以及他要体现什么?编而优则导的考夫曼(Charles Kaufman)是否可以在他导演处女作中,依然保持他编剧的名牌保证?甚至我们该问,何以这个剧本让他总算想执起导筒,换上一个新的身份?

事实上,本文希望透过一个标准「影评」的开头,即使,我实在说不上「标准」的影评应该长得如何,用意就在于与文章要分析的这部影片作为呼应,这部从开头看起来十分正常的影片,其实将是非常地不寻常。其实,与其分析它,还不如对它提出一些问题,一如我们观赏戈达尔(Jean-Luc Godard)作品时做的那样,唯有提问,才得以在思考的过程中,厘清我们面前的视见。

于是,我们若不去问,为何凯顿三番两次会去闻牛奶是否坏掉(其实有两次)?为何他看报总是看讣闻(这不打紧,因为重点在于镜头老要摇到「日期」)?开头戏在几分钟之内,导演安排的,是被凝缩的时间,倘若我们将省略的动作也考虑在内,我们就算说,导演凝缩了「时空」也不为过。然而,我们首先会将导演将一个连续性动作横越一个半月的手法,看作是导演将一层不变生活的例行动作,压缩为一个连续性时空连接,这突显出这位「创作者」(剧场导演)的乏味生活——这个生活可能也是直接导致太太离去的原因之一,但随着影片的发展,我们始明白,编导透过对时间的凝缩,进行了两个方面的修辞装饰:提喻(属「置换」类),提取关键瞬间,以表示完整时序;扭曲类修辞,透过歧义、矛盾与荒谬性,将时间序列进行奇特的并列与扭曲(凯顿的时间不论在其主观感知上,以及客观流逝上,都与周围人不同)。这两种修辞法,最终都会统合在一种创生类修辞:一种对称形式;它的平行甚至让很多人忘却了「镜像」叙事的发生。

为了避免我们自己被影片过多的细节给混淆,我所指的细节,除了报纸上的日期、在影片后半段作为凯顿分身的山米(Sammy)的神出鬼没之外,还意指了影片种种外延(注意健康的免费杂志、几个亲朋好友的死亡、凯顿身上逐渐发现的病征等)所内涵的「死亡」威胁,或者叙事轴中,暧昧不明的同性恋指涉(一如同性恋这件事本身的暧昧不明一般)。我们必需为自己指出一个明确的方向,导引我们自己的观影感知,即使这条路不见得切中编导的原意。我假设影片呈现的,是以这个寓言来表达将生命浓缩后不见得能获取精华,生命体最终也无法以提喻的方式,藉由个体去指涉整体:毕竟每个个体都拥有自己的故事、在自己的生命中皆为主角。这个核心,最终是编剧对自己的手法,所进行的「反语」修辞。影片也就在这个气氛下,一切化归于零:不管是演员还是真实生活中的人一一死去,甚至大批死亡,直到最后影片慢慢「淡白」(但,导演又再次于片尾工作人员表的跑马中,逐渐隐黑,因而制造另一次反转)。到了这里,我不禁想起戈达尔在书中提及的一个段落,容我在此引述:

「我还记得《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片中拍那杯咖啡的过程:我们坐在那只咖啡杯前,我不停搅动杯中的咖啡,古达(Raoul Cotard)就说:『我啥都没看到,我啥都没看到,什么事也没发生。』此时杯中的咖啡一直在晃动着,大约有十分钟之久;后来到了某个时刻,什么都没有…我们由小小一杯咖啡看到世界的溃散,旋即重造,剎那间又倏然停止不动…这期间发生了一些事,就是这一点令人觉得很有意思。用『虚无』来拍片是可能的,因为在虚无中,我们可以尽情展现一切。」[1]

也就是这份「虚无」迫使一切趋于消亡,一如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抹逝(《蚀》(L’Eclisse)),或者威尔斯(Orson Welles)对《审判》(Le Procès[2])的原始构想一般,彷佛一切的历险都将在抹逝中,趋于空无,而也就只有空无,才成为这些主题的核心,并成为影像的最终目的。

对这位改行当导演的剧作家来说,影像若最终要导向一种虚空,是否说明他将与新浪潮时期那些从作家改行当导演的文学家一样,强调文字的力量?从影片大量使用画外音,并且将时间的跳跃或多或少呈现在旁白中,或许带有这种意味。只是影片对画外音的使用,有其系统性(它值得另写专文论述)。不过一如影片片名所揭示的,本片还在于透过「提喻」修辞法,展现影片的种种叙述,或许,我们可以透过对影片的修辞举隅,来了解影片如何运用修辞呈现主题。

为了不想过于将繁复琐碎的表现,以套套逻辑来将影片的各种手法对应起修辞手法,所以我将只就几个比较大而明显的手法,进行论述。首先,从影片后半段的戏中戏开始,也就是凯顿获得巨额奖金之后,打算创作的那一个大型戏剧,事实上,它大到使凯顿耗尽余生都无法完成。这个戏中戏所发生的地点,那个被置放于巨大戏院中的部分曼哈顿街道就是一种由「部分代替全体」的提喻修辞,这里不牵涉「大小」的问题,凯顿之所以需要以原尺寸将部分表留于戏院中,这跟他太太阿戴儿致力于「缩小画」的概念不同,事实上,是阿戴儿等周遭的人,不断地浓缩时间,以致于让凯顿的时间相形迟缓而格格不入。只是说,即使在观影过程中,随着影片后段的复杂性,我们大可推论出在这戏中戏里头,还包含了好几个层,若参照影碟附的幕后花絮中,舞台美术的说法,他们有一张图表,以掌握影片叙事场段所属的层,并以此构思场景时,我们看到他所提出来的图表至少包含了六个层,也就是戏中戏中戏中戏中戏中戏中戏;只是,我们知道,若每一层都要以「原尺寸提喻真实环境」,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他只能在范围内越缩越小才可能实现。所以,要不是「缩小」,否则就是「提喻」更小的片段与场景来表现他的戏。之所以要在这里特别提出影片的这一手法,是因为这个手法将与后文起了联系作用,而且,我们因而发现,影片若单就提喻修辞,是不可能造成如此惊人的效果的。

提喻修辞中,「抽象与具体互代」的手法,则可以看做凯顿的导演工作,以及他和其它演员演出的行为,这些具体「行动」(action)作为抽象概念「成为他者」而被体现。但是,为何需要成为他者?这得回到前文我提到的内核,人作为独立个体各自成为自己的主角,但却被本片主角找来饰演他生命中的人物,但也正是这种扮演,在失序中,逐渐互相渗透,这才成为影片中最有趣的处理。我曾经在〈大家不要来我家〉一文中,透过对阿特曼(Robert Altman)影片的分析,理出一条关于戏中戏手法的脉络,在我所举出的影片中,影片内的层是相当清楚,虽然《八又二分之一》(8½)还掺杂了幻想与梦境等,让戏中戏的人物有交错的情况,但毕竟在影片内部的真实时空中,现实与虚构之间仍有明显的分野;当然,《沉默是金》(Le Silence est d’or)的戏中戏包含了观看者的移情,以使得戏里戏外的界线变得暧昧;当然,《牢狱》(Fängelse)也就更加消除了戏中戏的界线,我们甚至因而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戏中戏。但是,《纽约提喻法》依旧是令人惊讶的,因为它表明有戏中戏,且很暧昧,更甚者,让戏中人与现实中人互相渗透,甚至交换身份。因而它会是用戏剧表现,倘若要像《开罗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最后魔鬼英雄》(Last Action Hero)或者《欢乐谷》(Pleasantville)那种超越银幕(屏幕)的戏中戏互换,大概也难以制造「直接」的混淆效果。只是说,以「戏」来比喻人生,已经是一种明喻了。只是说,戈达尔在书中所期待的理想:让演员对自己的角色做出有意识的意见与诠释,却是在这样的情节构思中,获得某种程度的呈现[3]。

至于以「个体代替整体」则明显的就是凯顿这个角色。他代替了与他一样在人生中不断找寻自我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只关注自己的人,他要求他者成为他所欲呈现的人,并且去除他者的个性而贴近他自己。事实上,这位有权力对别人下达命令的人,正是一个在性倾向上暧昧不明,在性事上无比自卑(所以他在与海索以及饰演海索的女演员塔米(Tammy)上床时,都会哭泣)的人,在其它领域得获取自尊的原因。但也因而,当他发现有人比他更专制,更有发号命令的权力时(当饰演凯顿的艾伦(Ellen)取代了他)之后,他索性开始过着完全听令于人的生活(所以他戴起耳机,任由发号者指使他做每一个动作,甚至是下达「死去」的命令),究竟是他找来他人扮演自己,还是他人与他本是一(全)体?以致于他的生活形态与内在,如此容易被人破译。或者说,戈达尔另一个理念——多人共演一角,在某种程度上也被实现了[4]。

或许我们不应该因为片名的揭示,而太在意修辞的问题,因为之所以能够以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研究电影,在于电影对人物塑造与情节浓缩,本来就已经是透过像梦的运作机制一般,进行凝缩。所以,人物本来就是一种提喻的表现。甚至,再如戈达尔对「美国人说故事」的方式,提出的疑问那样:「所谓的讲故事就是由零时开始,开一个头,然后抵达终点,这种事美国人做得很少,但大家却认为他们一直在做。…所有的美国西部片不都如此吗?美国西部片开始时一定会有一个不知由何处冒出来的家伙,砰然一声推开酒吧的门,剧终时他就突然不见,就这么简单。影片没头没尾的,只呈现那家伙的一部分…」(郭昭澄译,1993:68-69)自古以来,人物的设定几乎都是提喻的展现。 于是当我们继续探索本片的修辞手法时,我们便会发现,提喻只是提供了一个部分但具体的时空,让演出(行动)进驻。但却还要搭配其它的修辞,才得以让内容更加鲜明、丰富。首先是跟提喻同属于转喻修辞的换喻法,透过联想,而将他物替代所指之物,比如纸条在提喻手法中替代了剧本,但剧本又透过换喻的方式指向了人生。因而我们会看到影片中,纸条、剧本、书籍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成为人的替代品,于是飞机上,凯顿阅读心理医生葛拉维(Gravis)的著作时,由旁白所取代的文字,事实上,就是女医生的真实独白,所以在凯顿拒绝了她的诱惑之后,这本书将没有下文(所都后页都是空白页)。至于他为演员准备的纸条,则成为他生活中已然发生事物的缩影。

现在,容我走出修辞的「小世界」,来到一般性分析上好了。因为与前面曾经提到的有着戏中戏结构的影片比起来,本片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原本应该因为戏中戏而呈现的镜像手法,虽然在结构上被保留了下来,但却在反语修辞上的需要与呈现,而消除了镜像叙事,因为属于镜像世界的角色,可能随时跨越这面反射镜,不仅被赋予了自主权,甚至反客为主。这也是为何全片只有一处在影像上有着明显的镜像呈现,就是在凯顿被破裂的水槽击伤时,他拿镜子看着自己头上的伤痕时出现的。于是,镜像结构,已经不再是移情投入的一部分(《沉默是金》),因为真实人物可以随时参与剧中人物的真实情感;镜像也不再与真实人物处于平行发展的层面(《八又二分之一》),而是彼此渗入对方的世界,并进行反转、彼此替换。

于是,每个人都该是自己生命的主角这个信念,也就让人物在成为镜像人物的同时,拥有了自主。让叫我们呼唤起《印度之歌》(India Song)中,对镜像世界的设计:没有真正的镜像,镜中世界其实由真人演出,而照镜子的人才是替身,以背影呈现在画面上。所以凯顿才要从戏剧呈现里,看到了自己,并将真实的,但内在的自己,透过角色发声;这也是为何,克莱儿同时以真实身份以及剧中身份出现是行不通的,因为影片唯有在「成为他者」的逻辑中,才得以让程序继续运作。既然是渗透彼此,就不再有平行,编导深知此点,于是即使设定上有六层(甚至更多)的互为文本,但却无法真正呈现这多层次的渗透,我们顶多看到凯顿、山米以及饰演山米的人物——等于说三个层面的凯顿,一起出现在画面中,却也不会再多了[5]。人物的相互渗透也因而产生了流动性,这也是为何导演会如此专注于影片细节的呈现,因为也唯有如此,导演自己才能够分辨得出正在进行的叙事段落,属于片中的哪一层。

置入(身份的)、时序(跳跃与省略)、记忆(紧贴着时间进出),成为编导自己反身性的呈现。彷佛他编剧作品的体系,也要在这部作品中反复呈现。因为终究,我们还是看到凯顿自己对自己的专注[6],所以他的世界相对于外在世界是缓慢的;这也是编剧自己声称它的私密性让原本应该要执导的琼斯(Spike Jonze)放弃了该片的拍摄。也因而导演要在「四场丧礼跟一场婚礼」[7]之后,索性让凯顿生命中两个女人的丧礼缺席。于是一切的发生,可能回到主事者的脑海里,所以它会是原本只是编剧的一个梦,也会是凯顿思维进行中的影像。于是编剧要「让情节非理性地去发展,但同时看上去又合乎自然」,事实上,这种自然终究只是一种主观的自然[8]。

所以,在影片处理(刻意)违背其内核价值时,一切的悖反,只会回到一个空白。镜像、演出、时序都将化为空无。也许,这只是一瞬间,就像凯顿在失去海索时跃上心头的想法:在一天之内发生所有的事情;也许,一切都将归为空白,所以在他以艾伦身份临死前,还想到了另一个创作方式,只是指示他的声音比他更清楚,最好的创作方式,就是回到空白。

[1] 高达,《电影的七段航程》,郭昭澄译,台北:远流,1993,P.256。
[2] 安东尼奥尼在影片最末安排了一段七分钟的空景蒙太奇,将女主角在片中走过的(遍及的)空间重新组合,但抹去了具体人物,当然也没有任何「动作」的发生;至于韦尔斯则曾在访谈中表示,他对《审判》的原始构想是希望让繁复且矛盾的场景,逐一消失,最后剩下一片空地,碍于实际条件,他没法做到这一点,不过终究还算是让主角K的死亡地,多少达到一开始的设定。
[3] 同注1,第72页。戈达尔说道,「影片中根本没有出现她们(按:指前文提到的女明星们)演的电影的片段,应该插入这些片段,好让我们对她们的作品有些概念,然后再听听她们的解释…可能的话最好也要访问未出现在摄影机前的所有女性电影从业人员。」他说这些话的语境是,他看了一部谈一些女电影明星的影片,并想知道她们谈女性角色在电影中的地位,但女明星们都说没空、无法谈论此话题,甚至连这些受访女演员的演出片段都没有。不过,算起来,柏格曼(Ingmar Bergman)倒是在某种程度上有做到这一点,那是在《安娜的激情》(En Passion)中,影片插入了四段演员对自己角色的现身说法。
[4] 同注1,第108-109页。在这里,戈达尔认为,既然真实生活中,许多人都经常一起扮演同一个角色,如「工人」,那么,为何不能在影片中,也让许多人扮演同一个角色呢?好比用一千个人来演出同一个角色。他举例说布努埃尔(Luis Buñuel)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尚未完全发挥。他指的是《朦胧的欲望》(Cet obscur objet du désir)的表现。不过在《纽约提喻法》中,还有更惊人的作法,不同人演出同角色的「不同人」,已经可以跨越性别了,这也是为何艾伦可以饰演凯顿,或者说,是凯顿一开始佯装艾伦而进入阿戴儿公寓进行打扫清洁时,已经先跨越了性别。他被指控的同性恋(甚至得不到女儿的原谅),不也是在传统价值观中,被视为跨越性别的行为吗?
[5] 这也是为何,布努埃尔的连梦设计只能一次针对一个观点进入,只是,「超观点」的手法将会一直存在着。
[6] 关于考夫曼作品的一贯性,则非本文的重点,虽然这一点其实相当值得被提出、探讨。
[7] 被呈现的丧礼分别是克莱儿的母亲、凯顿的父亲、凯顿的母亲以及在戏中戏饰演凯顿的山米;婚礼则是凯顿与克莱儿的婚礼。当然,这个片名则回应了《妳是我今生的新娘》(Four Weddings and a Funeral)。
[8] 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海索:「毕竟你老婆去柏林这一年内都没有给过你电话。」 凯顿:「她才去了一个月。」 海索:「天吶,真该给你买个日历。」 乃至于那个着火却没有人灭火的房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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