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自我迷恋罢了。

 

莫亚笔记

 

译 ｜喵喵

 

奥拉西奥·卡斯特利亚诺斯·莫亚（Horacio Castellanos Moya, 1957— ），萨尔瓦多作家。其代表作《错乱》（Insensatez）即将由后浪出版公司出版。

译者按：莫亚有一本《东京笔记》，一本《爱荷华笔记》，《东京笔记》写于2009年间，当时东京大学邀请他去访学半年；《爱荷华笔记》则是到美国爱荷华大学西葡语系任职之后开始写的，2019年9月出版。两本笔记形式一样，通篇都是条目式的短句，最长的也不会超过一页，前后没有连贯性，一部分是对新环境一些浮光掠影的记录，每天发生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另一部分为内心独白，对文学以及个人生活等方面展开省思与遐想（本文选译的也均属于后一类）。两个主题穿插交叠。一个鲜明的对比是，在《东京笔记》中，这两部分篇幅相当，一两条具体的日常琐事记录配一两条抽象的内心世界探索。而在《爱荷华笔记》中，对在爱荷华城新生活的事实记录所占篇幅却少得可怜，绝大部分都是一些梦呓似的句子碎片。同样在中西部居住多年，我想我是理解的，玉米地生活确实没有太多可记录的，每天都一样啊。那么，是寡淡的生活更有助于人自我剖析自我省察，挖掘和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吗？莫亚本人似乎并不那么享受寡淡，他厌烦中西部的单调，盼着一退休就赶紧离开。我曾问他想去哪里度过晚年呢，他说，马德里吧，更热闹些。我又问，如果以后去中国，你最想去的城市是哪个？上海。他一秒都没迟疑。

 

 

《东京笔记》节选

 

10，晨起问自己一问：你日常所获得的快乐中，有多少来源于他人的赞誉？回答：全部。

 

26，我在网上看到一个采访视频，采访对象是一位刚刚获得销量冠军的作家，也就是所谓的“畅销书作家”。她说她只写让人感到快乐的故事。我没有嫉妒，只觉得厌恶。还是，这就是嫉妒？

 

51，关于身份，或归属：我不是树，也不是星球；我只是被给予了一个大脑，两条腿，和一个星球。

 

96，你有没有问过自己，正被搁在什么酱料里煮着，以及是要煮给什么人吃的？

 

119，你先后跟四个女人共同生活过。你给四个女人都戴了绿帽子。她们四个也全都给你戴了绿帽子。

 

133，你膨胀了。你想写出一部鸿篇巨著。可你只有在那些简短的小说里面才是最真实的。

 

134，发现自己没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他决定朝相反的方向努力：成为一个失败的人。在这件事上，他同样失败了。

 

137，你的一半人生都在面对着一扇窗，不一样的房间，不一样的城市，但总是面对着一扇窗，向外探望着，等着发生点什么，或看到什么人出现。你有时候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座孤岛上，幻想着哪一天会有人来接你离开。

 

139，你就像一个刚出狱的人，不仅站在牢门口不知所措，无处可去，还一下子悲伤起来，为不得不与你的看守告别流下了眼泪。

 

158，死神杀了它的信使。现在谁来通知我们呢？

 

194，为什么不试着用幽默来治愈自己呢？一旦学会嘲笑自己，就意味着你已经接受了自己，而一切治愈都开始于接受。哈利路亚。

 

198，总要在精神上花如此多力气，来想方设法为自己满足肉欲。蠢货。

 

210，你哪儿都去不了。你被囚禁着。钥匙就在口袋里，但你哪儿都去不了。

 

214，我应该找回我的恶心感，对我自己和对周围世界的恶心。

 

218，你得非常非常爱自己才能让自己相信，现在写的这些笔记跟你过去写的东西具有同样的价值。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是，但写作是你的一切；现在，你自己是一切，而你的写作成了一坨屎。

 

227，跟他们留给你的遗产战斗，跟你的基因战斗，跟你自己的样子战斗。你终归是要死的，没错，但战士在死前最后一刻也依然在战斗。

 

239，CB死在了圣萨尔瓦多，肝病变。秋日的晨光照亮天空，金黄的叶子落满了庭院。关于死亡，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一片空白。

 

246，你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期盼当代人给你认可呢？你的水准已经降到这么低了吗？

 

260，星期五，十三号。你是肉体和地心引力。其余都是幻象。

 

262，该拿这个丑陋的庞然大物怎么办呢？曾经是你坚持要建造起它，如今却发现自己正被它拴着，活像一条压根不知道自己在看守什么的看门狗。

 

268，又是个灰暗阴冷的雨天，适合哀怨。

 

294，你想杀死你身体里那些小人，但他们总会立刻反扑，甚至威胁要置你于死地。你就是他们。他们不会原谅你的背叛。

 

304，你不能再喝酒了。肝脏都在冲你大吼了，你聋了么？

 

 

 

《一只狗在镜子中老去》节选（爱荷华笔记和东京笔记合订本）

 

 

9，你要做的是讲述你如何成为了你现在所成为的样子。一边向前走一边往后看：你明明认为文学创作不可教，可后来怎么就当起了创意写作教授？你明明鄙视美国，现在为什么却在这个国家住了下来？你要做的，就是讲清楚这些问题。

 

19，你盲目地寻找，盲目到忘了在寻找什么，甚至连自己在寻找这件事本身都忘了。

 

35，第一天上课。今天起你就是“Professor”了。还真需要一点厚颜无耻。

 

47，设想你已经死了，而正于此刻凝神思索的人是另一个。这样想或许能减轻一点你的焦虑。

 

74，你思考着最希望在什么地方死去。好像那依然重要一样……

 

98，你又在读索福克勒斯了，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创作灵感干涸期终于要结束了，运气好的话，那个叫何塞――或随便什么别的名字――的人物形象很快就要在一阵雷鸣声中赫然浮现了。

 

121，一个人在无意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并于多年之后才得知这一事实。从那一刻起，他的余生将如何度过？

 

128，每一次寻找似乎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了。也许，这是因为我们寻找的欲望是外界强加的。它们并非出自我们内心深处，而是来源于野心勃勃的大脑。

 

129，牢牢占据在写作核心位置的，是最顽固的虚荣、做作，外加那个最狡猾的操控者。

 

130，你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着你那个小国家，那个你鄙视的、绝不愿意刚一睡醒就联想到的国家。你为什么总会想起它呢？当初你是怎么想到要在它的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是谁灌输给了你这个想法？唉，如果你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就不会早上一睁眼脑中就浮现出你那个小破国家了。

 

147，牙医让你张开嘴，你脑中立刻浮现出别的画面。预感疼痛即将来临时，你的大脑总是立刻开始搜寻过去那些未被满足的欲望，那些你想得到却始终未曾拥有过的女人。疼痛感一逼近，大脑就自动搜索色情画面，这两件事的联系还真是奇妙。

 

167，你不是你思绪的主人，相反，是它们在主导着你。就好像，有天晚上你叫了几个妓女来家里，结果她们一来就住下不走了，在你的房子里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随心所欲地改换你家的布局。

 

185，早晚有一天，作家要开始以吃老本为生，也就是说，开始弄虚作假，装腔作势。

 

200，要记住，意识是人脑中黑暗的未知领域被点亮那一刻所引发的惊叹，而不是在那些阴暗角落看到的东西所招致的羞耻。

 

204，六月十一日，星期一。我父亲去世三十一年了。我几乎已经完全把他忘了，任何时机都不会让我想起他，连去年的三十周年忌日，我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渐渐开始感觉到他。也许是因为，我离他去世时的年龄越来越近了。

 

206，他们知道你的一切，而你对他们一无所知，除了他们一直在试图了解你的一切。

 

213，成功的念头牢牢把控着你，变成你最重的瘾。所以，这个念头才如此成功。

 

228，职业？自我迷恋罢了。

 

267，拿枪顶着太阳穴，逼迫自己改变轨道。

 

268，一个不愿接受自己正在老去的男人的愤怒；一个自我意志被自然规律彻底打败的男人的愤怒。一种无效又无力的，毒害身心的愤怒。

 

288，你没有办法将你从生活中学到的那一丁点东西传授出去，根本原因在于你的知识跟你的行为不相符。这个内在矛盾让你无法谈论那个你实际上一知半解的道理，因为一旦把它说出来，就会立刻让你行为的愚蠢暴露无遗。

 

297，这些笔记只是用来证明你的人生在循环往复。每次重读都深感压抑。一年又一年过去，记下的东西毫无新意：你可以改变人称，也可以改变讲述的语气，但内容却是千篇一律到让人生厌。你为什么还在坚持这样写呢？你真的还相信写作有疗愈作用吗？可是，跟一开始相比，你分明一丁点改变都没有啊。

 

299，最近这段时间，写笔记成了你最主要的活动。你没有在创作任何东西，只有眼前这本牢骚集锦。

 

323，最可怕的失败是在沉寂中一点点发生的。

 

365，你把全副身心交付给完成别人对你的期待――你认为的他们对你的期待。这是你成功的方式，让自己感觉到满足、感觉到自己有价值的方式。也是你死去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