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A Selection of Critical Mass in Music, Films, Literature and Bey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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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凌云 发表于02/01/2025, 归类于乐评, 电台.

掘火电台098 《803》

制作|胡凌云

封面|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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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海

 

《803》的第一部分《山海》是从三藏法师的一个梦开始的。这个梦应该对他的一生有着深远影响。他在梦中攀登的是海中的神山,而他后来艰苦卓绝的旅程所穿越的山水都是真实存在的。窦唯的《东海第五》也讲述了一段旅程,目的应该有所不同,但都是由一种纯净因而轻盈的信念所驱使的。

为了做这期节目,我复习了这首作品,然后在微信朋友圈中寻找一张照片。我在社交媒体中贴出合影,至多只有两次,可能有一次是和咕噜猫在家中沙发上的合影,另一次就是我寻找的,2016年4月26日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与当时正在进行的《寂静之诗——中国绘画大师作品》展览入口标志的合影留念。《803》于2012年开工,在2016年虽然还是一片大工地,但我已经能俯瞰它的全貌,那就是我目睹、怀念和梦想的中国。就在《803》已经完工的2018年, 我第一次听到了这首《东海第五》。我意识到,自己对这首作品的喜爱和对中国山水画的喜爱是相关的,而这些喜爱并不是新近发展出来的趣味,更像注定的命运。

杰作等身的音乐制作人丹尼尔・兰瓦(Daniel Lanois)是加拿大魁北克人,曾在八九十年代移居新奥尔良。他在自传中回忆自己在新奥尔良准备首张个人专辑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

“与家乡的距离澄清了过去的故事。我已经对自己的声音充满信心……随着足够多的时间流逝,地理上的距离让我变得更加清晰,我的歌曲也随之倾泻而出。”

这段话也适用我和《803》:时间流逝和地理距离为我创造了一个宁静的空间,帮助我思考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观念,也帮助我整理自己在漫长岁月中积累的对中国的感觉。如今我遥望那个方向,望见的是无尽的山,我童年爬过的那些山和画中的山的混合体。假如要讲和山有关的故事,我想起的自然首先是《桃花源记》。我总觉得它离我童年的世界很近,也是我当时翻过又一座山,拨开又一片枝叶之时希望看到的一个世界。而《东海第五》似乎是《桃花源记》的续集,不同之处是,它描述的并不是一个封闭的定居点,而是一群人翻越群山走向东海的经历。《803》其实也是这样一个故事,只不过《东海第五》是追忆,而《803》是直播。

时间流逝和地理距离对于我的意义不止于提供写作的契机——它们其实是在《803》中推动情节发展的两大动力。虽然“爱与自由”被认为是此书的主题,但我想要记录的是主人公记忆的生成与留存,还有他对空间的认知与探索,这也是我必须采用直播方式的原因;而这两个过程中所积淀下来的两类感触,大致可以用“爱”和“自由”来标记。

窦唯 – 东海第五

 

故事的开头弥漫着一种紧张感。这种感觉是一个依然陌生而且出没着敌意的外部世界所导致的。我在童年已经开始学习将世界上的各种威胁分类。家里拥有的第一个压力锅确实是被偷走了,而我也真的在云南乡下目睹了奔赴前线的部队,但真正影响全人类命运的,是电视新闻里经常报道的星球大战防御计划。在《803》中,当主人公探索一个方圆几公里的小世界时,也渐渐明白,冷战和三线建设彻底改变了他和他日常生活中所有人的集体命运。这个故事在新冷战开始的时代出版因此可能有那么一点意义——就在《803》上架的当天,一个国家向另一个国家发射了洲际弹道导弹,是这种已经有了半个多世纪历史的末日武器首次被用于实战。我曾经担心看无人机作战看多了的人类会低估战争的惨烈程度,但按这个趋势发展,应该不会。

洲际弹道导弹在船长成人多年之后又一次被他大规模想象,应该是他站在多伦多CN塔上的时刻。在写那一段的时候,我肯定复习了加拿大乐队Rush的《远程预警》(Distant Early Warning)。在冷战时期,美国和加拿大建立了三个由一系列雷达站组成的防空系统,横贯加拿大全境,目的是为了侦测从苏联跨越北极飞来的洲际弹道导弹并且发出预警,其中最北的一道防线就是这首作品标题的来源。Rush的四位成员从五十年代一出生就生活在冷战阴影之中,童年的他们想必和美国的孩子们一样参加过核战生存演练,所以,这首作品的音乐录影向电影《奇爱博士》致敬,但把骑着导弹飞行的主角换成了一个孩子,看起来完全合理;而到了这首歌诞生的1984年,已经成年的他们依然生活在冷战时代,生活在两个核大国之间。所以,加拿大人和贵州人,很可能有着类似的焦虑,而战争阴影还将继续笼罩全人类。

Rush – Distant Early Warning

 

在出没着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如何保卫自己和家园自然是重要的。毫无疑问,孩子们都会崇拜那些拥有超群能力的人物。我确实在小学三年级就读了《水浒》并且将一百单八将的画像贴在了老房子家中缝纫机和五斗橱之间的墙上,但它所拥有的充满中国特色的复杂度不是我能体会的,记忆中留存下来的是鲁智深这样相对比较简单的人物。冉阿让、基督山伯爵和兰博这样的独行侠,是不愿参加集体活动的我更喜欢的,虽然他们的行为多少是对个人遭遇的回应,有时会像是一种复仇,这一点,和他们体验的精神创伤和道德困境,也是年幼的我不能真正体会的。相比之下,佐罗是一位真正身轻如燕的侠客。

2024年去世的阿兰・德隆出演过不少我乐于反复观看的电影,比如维斯康蒂的《豹》和梅尔维尔的《武士》,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早已被固定在了《佐罗》之中——我这一代和我父母那一代应该都是如此。我至今依然偶尔会复习这部电影,但并不是为了怀旧,而更像是一种精神需要——这似乎也是我喜欢看西部片、武士片和胡金铨的原因之一,而佐罗的故事更简单,更浪漫,究其原因,可能是他在电影中惩恶扬善时的喜剧化场面让我想起童年读过的很多本外国民间故事集,虽然情节都已记不清楚,但那种作为平民能够体验到一点公平和正义时的欢畅感是同样亲切的。不过,最令我难忘的是影片开始时佐罗在主题歌的伴随中策马从无人荒漠奔向无人海滩的景象,我总觉得那看起来更像是故事的结尾——虽然电影是在西班牙拍摄的,故事发生的虚构地点新阿拉贡应该是南美洲北部,今天的哥伦比亚,但我总是把那片风景想象成秘鲁西海岸拥有纳斯卡巨画的那片沙漠,离船长最终抵达的“八荒”不远的地方——而他在那片开阔和寂静之中,是否会思考选择那样一种生活的意义? 借用歌中头两句歌词,这是一个关于自由生活的故事,是一个关于你和我的故事。

Guido & Maurizio De Angelis – Zorro is Back

 

NHK和央视合拍的《丝绸之路》是我看过的第一部纪录片。每一集开始时手工推拉的织机和大漠中跋涉的驼队叠印的画面是电视给我留下的最早也是最难忘的记忆,而喜多郎的合成器配乐作为我听过的第一种电子音乐,构成了一种古代与现代的对比,也为其增色。如今要在这张配乐专辑中选曲,我在两种氛围之间徘徊:第一种,是那些悠扬的东方旋律营造的带着沧桑的亲切,让我想起了童年下午四五点时从朝西的窗户射进老房子的阳光,照亮了屋子里粗糙的水泥地面;还有我结束西北荒漠的孤身旅行返回西安之后在城墙上仰望的那些城楼灯光,在我眼中,它们的功能并不是彰显华贵或是威严,而只是一些传统建筑的细节。但在故事开始时,还是个孩子的船长一心向往的是某种宏大历史,一个只要走下去就能浏览其他古老文明的通道,所以,我选择了《天地创造神》。如今再听它,我想起的不光是丝绸之路,还有我在美国西部穿过的荒原、峡谷和废墟——这首作品的意境和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为电影《失衡的生活》(Koyaanisqatsi)的配乐非常相似,我甚至能望见从峡谷深处逆光升起的云雾。其实,丝绸之路在我眼中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一条通道,我对曾在那里生活的居民有着同样的兴趣,而船长在新世界中走访那些古老文明留下的废墟时,很可能会想起他童年就很向往但一直没能去到的楼兰王国和黑水城。所以,他的故事既是一个关于行走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居住的故事,而没有了居民的废墟和被荒草遮蔽的古道不需要带有任何文化特征的旋律和配器,它们的身份回归了神秘。

喜多郎 – 天地創造神

 

我在童年听过的河流歌曲,当然包括了《保卫黄河》,我曾在不同的年纪和不同的同学们一起在大礼堂的舞台上排成几排演唱过它,还担任过朗诵;我们当然也在音乐课上排练过《长江之歌》,使用它作为主题曲的电视纪录片《话说长江》和那个时代热播热议的那部关于黄河的纪录片,都是我喜欢反复收看的;我应该早早就在广播中听过了保罗・罗伯逊的《老人河》,但它就像《月牙儿》、《骆驼祥子》那样的电影,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留下了阴影;最终,我最难忘的一首的是安迪・威廉斯的《月亮河》,在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歌中唱的也是密西西比河,但它比《老人河》明亮得多,非常适合我望着窗外的小河想象它的去向。我那时没有机会观看电影《蒂芬妮的早餐》,对美国南方音乐和文学也毫无了解,只能从歌词的字面含义去理解它,直到它在我近年的写作中再度出现——这是一个时间跨度很大的认知过程,就像《803》一样。

Andy Williams – Moon River

 

对于生活被限定在一个很小区域的人来说,旅行的浪漫是毋庸置疑的。在我的童年,出国这件事看起来比登天还难,但这并不妨碍我使用各种资讯延伸自己的想象,比如凡尔纳的小说,比如《世界之窗》和《世界知识画报》这样的杂志,还有007之类的电影导游。不过,最难忘的渠道自然是音乐:它以一种精致的抽象刺激着我对国家、种族和文化的想象,同时又经常轻松带我跨越它们所划定的边界。比如,巴西人阿丝特鲁德・吉尔贝托( Astrud Gilberto)与联邦德国人詹姆斯・拉斯特(James Last)合作翻演波多黎各人胡安・蒂佐(Juan Tizol)和美国黑人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的名曲《大篷车》(Caravan), 让我想象的是北非的沙漠。在近年的写作中,感受着跨大西洋的音乐流通,感觉它真的是一个小池塘,就像我在库斯科和温哥华反复品尝秘鲁炒牛柳,感觉太平洋也是个小池塘一样。所以,《803》中完全没有“遥远”这个概念,我希望能读完它的读者在翻过最后一页之后也能感觉到世界其实很小。不过,我和船长一样都希望这每一段旅程都能足够漫长,因为它是心灵最自由的时段。

Astrud Gilberto Plus James Last Orchestra – Caravan

 

西南山区的铁路弯道众多,司机加速时,旅客们会在座椅上左右晃悠。在八十年代,无缝钢轨还没有大量使用,车辆减震能力有限,车厢里灌满了铿锵的节奏。再加上窗外像波浪一样掠过的山头,还有如今应该已经不复存在的鸣笛声,我的童年旅程充满了乐感。 所以,当我听到日本尺八演奏家和作曲家山本邦山1971年的《筑子節》时十分惊讶:这首曲子再现的,不就是我童年的火车之旅吗?

这种关联可能还有另一层原因:八十年代的旅客列车中会有专职播音员定时播音,她们播放很多使用现代乐器和流行音乐配器的中国民乐,虽然远不如日本人精致,但是极具时代感。我不知道当时是否全国都是如此,还是成都铁路局为民族众多的西南安排的特色。到了我上大学的九十年代,这类音乐早已消失了,我从一盘青海果洛藏族音乐家的磁带中听到的一些曲子,可能是它最后的存在形式。不过,那时的列车上至少还有播音节目,播音员还鼓励乘客去点播,我就曾经拿着磁带去播音室要求播放。列车播音员在那两个年代都是我羡慕的工作,我从大学电台到掘火电台的漫长播音生涯,可能都源于那种羡慕,而《803》的漫长旅程,自然也需要很多音乐陪伴。

山本邦山 – こきりこ節

 

我童年听到的第一首飞行歌曲,应该是约翰・丹佛的《乘喷气机离去》。在这首歌诞生的1966年,领导商业飞行半个多世纪的波音737还没有首飞,商用喷气机是一种新鲜事物,航班票价不菲,但这应该不是丹佛强调“喷气机”的原因。他显然是想强调歌中主人公离去的速度——乘喷气机离去显然比骑自行车离去震撼得多。我反复收听它的年代也是越战片的年代,所以拥有两抽屉军用飞机图片的我曾经猜想,主人公是否会是一位喷气式战斗机驾驶员,即将前往越南参战?但歌词中提到的家门口等着的出租车阻止了这种想象。不过,假如不是去参战的话,歌词中的某些信息似乎难以解释,比如他先是说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来,但又说当回来时会带来结婚戒指。这种不确定性,似乎比分离本身更令人感到煎熬。不过,当我聆听这首歌曲,憧憬着有一天乘坐喷气机前往远方做一件显然是成年人必须去做的事,也就忽略了歌中出没的忧伤。

John Denver – Leaving On A Jet Plane

 

在童年,每位家庭成员的音乐趣味各不相同,比如,父亲听古典音乐、轻音乐和侯德健、费翔之类的原创流行音乐,还买过一本关于崔健的书,哥哥听各种粤语歌曲、齐秦和霹雳舞音乐,忙得没碰过收录机的母亲从未主动听音乐,只有一次表达过对香港戏曲电影《三笑》原声磁带的喜爱。我在云南的表哥表姐们也听很多音乐,有一抽屉磁带,还把我们家没有的大音箱挂到了堂屋里。他们的音乐趣味又有不同,其中一些被长辈们斥责为黄色歌曲,那些简单的歌词因此在我耳中变得突然耐人寻味起来。与此同时,另一些歌曲给我留下了和地点相关的深刻印象,比如张彤演唱的《梨花又开放》,它改自谭咏麟演唱的《迟来的春天》,而后者改自日本流行歌曲,所以它叠印了一种东亚的美感,再配合花雨的意象,在我的记忆中和《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之类的乡土情感电影串了味儿——虽然它的抒情是毫不隐忍的。《迟来的春天》是一首情歌,但《梨花又开放》改为歌颂故乡。姨妈家的门前屋后确实有几棵能开花的树。所以我经常会想,表哥表姐们是否有一天也会像我和我的同学们一样,离开出生的地方?应该不会,因为云南乡下的生活是如此安宁祥和,没有三线工人家庭所感受的分裂和将要离开的预感。而我自己,在一个母系社会中成长并且认为人类文明理应如此的孩子,自然倾向于跟随母亲将那里视为故乡。虽然那种田园风光在后来数十年的城镇化之后已经消失,但它在精神上依然是我可以归隐的去处。

张彤 – 梨花又开放

 

1988年,我们全家从贵州一起去云南过春节,这在家庭历史中是罕见的,所以是一次难忘的经历。我们占据两张双人座席,共享一张小桌子,在一个狭小的公共空间面对面坐了一整夜。在他们都开始瞌睡的深夜,我戴着耳机用随声听聆听侯德健和程琳的新专辑《新歌1987》。那张在家里已经播放过很多遍的专辑是八十年代大陆流行音乐的巅峰之作,但我当时聆听的是几个年龄介于父母和儿子们之间的青年创作者的表达,想象的是家人们会如何去理解这些歌曲。我已经在感受着这个家庭的聚少离多——当时父亲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北京当访问学者,而哥哥下一年就要高考,而且肯定会去省外院校——所以,我当时也在想象每个人对这样一种共同旅行的感受,他们之间的感情和摩擦。比如,父亲同意和母亲一起回乡探亲这一举动在当时是不同寻常的,他肯定没有想到在二十多年后会和妻子一起迁居云南。那时的我对一切都很好奇,但也渐渐试图去理解人间的各种规则,就像《不明白》中所唱的,“春天的风是怎么吹/冬天的雪是怎么融/我从来不明白/就像不明白怎么去爱你。” 从刚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想在亲人们之间调解摩擦,这种尝试常常是幼稚的,但也帮助我调整着自己对家庭的理解。那段旅程是多雨的家庭历史中一片少见的蓝天,它所展示的达成和解的可能性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种动力,而这样的作品不仅帮助我记住了它,它隐藏在平淡中的敏感也是我想在《803》中再现的风格。

程琳 – 不明白

 

1994年,我开始在大学电台播音,为第一期节目选择的开始曲是彼得・加布里尔(Peter Gabriel)的《红雨》(Red Rain)。在制作人丹尼尔・兰瓦的帮助下,加布里尔和乐手们构建了一首恢弘的开始曲,预示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事件即将发生。按照加布里尔的传记作者达里尔・伊斯利(Daryl Easlea)的说法,“它是专辑阴郁的开场,也反映了八十年代的两个热门话题:艾滋病和核泄漏。1985年乌克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灾难后,当时人们最担心的是皮肤感染和核灾难。然而,《红雨》却是一首希望之歌,一首关于共同命脉的歌。” 我当年的那期节目被认为是以环保为主题,这可能是因为曲目中还包括了Rush乐队的《赤潮》(Red Tide)之类的作品,而我当时选择《红雨》的原因之一也是出生地贵阳以酸雨著称,我对一种特殊的雨自然会有特殊想象。

在一个多雨的地方,母亲们的日常之一,是看见天气阴沉就会提醒孩子出门上学的时候要带伞,或者,在未能预料的大雨中到校门口接没有带伞的孩子回家。一般来说,假如母亲和孩子共享一把伞的话,母亲另一侧的衣服常常会被淋湿。伞似乎成了母亲的象征,而孩子们对于被要求带伞一般是持抵触态度的,因为在没有下雨的情况下拿着一把伞走在路上,会作为听话的好孩子而被其他孩子嘲笑。所以,我哥早早地就忽略了母亲的唠叨,而我也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停止带伞,那将是成长的里程碑。在《红雨》中,主人公完全是坦然接受命运洗礼的姿态,歌词“这个地方如此寂静/预感着风暴来临”出现在第一部分结尾的原因之一,是它预示着船长即将走出山谷,走进人生的雨中。另一方面,如歌中所唱,红色所代表的是血色,这可能也是伊斯利说它是希望之歌和共同命脉之歌的原因。在水边,在余温尚存的大地之上,“我向你走来,放下防备,带着一个孩子的信任”,这让我想起船长和母亲上坟时遭遇大雨,但母亲却没有带着船长躲避,而且感到舒畅的画面——那场雨很可能就是红雨。

Peter Gabriel – Red Rain

 

 

二:城垣

 

1999年,我在出国之前写下的人生第一篇叙事作品《北京故事》开始处引用了亨利・米勒的句子:“无论形势多么激动人心,多么难以忍受,总会有退路,总会有改善,有安慰,有补偿,有报纸,有宗教。但是一旦没了这一切,会如何呢?一旦你自由、疯狂、杀气腾腾……”我当时感觉这两句话大致浓缩了我在北京的七年生活,但是,《803》的第二部分《城垣》记述了与我年龄相仿的船长对自己生活状态的更多反思。标准收藏(Criterion Collection)近期为约翰・麦肯奇(John Mackenzie)导演的《漫长美好的星期五》(The Long Good Friday)发行了4K蓝光影碟,片中对音乐的畅快使用让我想起了赛吉欧・李昂尼。我童年看过的那一批西方影视剧中,似乎有很多情节惊险剧情紧凑的动作片中都有这种合成器音乐。它听起来“自由、疯狂、杀气腾腾”,但我的理解是,它并不是那位黑帮大佬的战歌,相反,它伴奏的是各种力量的博弈,描绘的是困兽选择直面某个无形的强大势力时必然要直面的冰冷命运。

Francis Monkman – The Long Good Friday — Main Title

 

大学第一年寒假回家之后,我拿到了父亲在昆明出差时给我买的几盘打口磁带,其中包括一盘很长的《大门乐队精选》。我在寒假结束之后就听着这盘磁带重新沿着湘黔铁路和京广铁路北上。其中的《风暴骑士》(Riders on the Storm)如今在我听来就是一首火车歌曲。听着它,立刻就能回到午夜时分的车厢。春运期间,乘客多得连卫生间的门都关不上;可能是为了抵御空气中的异味,总有人在抽烟,没有空调而车窗又被冻上了的车厢里烟雾弥漫,车窗则被水汽蒙蔽。我就听着这首歌,看着窗外游过的模糊不清的光亮,感受着家不可避免的远去,想象着我的渐渐展开的人生。它就像这首歌一样神秘、迷惘,弥漫着孤独,暗藏着危险,但又富有动感,不会停歇。对它的理解并不需要海德格尔——我在当时确实感到自己是被抛进了一个陌生世界。随着我对自立状态的确认和与北京的交往,那种感觉在后来的旅程中再也没有出现,但它一直保存在了这首歌曲之中。

The Doors – Riders on the Storm

 

在《803》中,船长在抵达北京之后立刻开始到处转悠。他对于北京的童年想象是否能够全部落实,这是个问题。在我的童年中,对北京的想象来自《北京方言词典》、《侯宝林自传》这样的书籍,还有仲伟成的专辑《北京的传说》(节目录音时口误为《北京的故事》)。在文艺原创空前繁荣的八十年代,我能够听着田震的《黄土高坡》或是程琳的《信天游》阅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而仲伟成的《大钟寺》显然和邓友梅的《烟壶》配合得更好,因为它也讲了一个故事,展现的也是平民百姓面对命运所展示的风骨。它们和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一起完成了这个主题对我的多媒体包围——我还记得家家户户都开着窗的夏夜,整个居民区所有的电视机同时响起的那首激昂的主题曲,但对于年少的我,它实在是太凄凉了,所以我也会听听仲伟成的《德胜门》。《四世同堂》是为了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四十周年而在1985年夏天播出的,那个夏天我看了很多关于二次大战的纪录片,其中关于中国战场的画面并不多,所以我对中国近现代战争的最深印象依然停留在电影中的八里桥和大东沟,那种印象和《德胜门》中乐观自信的情绪完全对不上号,而德胜门是否在北京还被称为幽州的时代就已经存在,这也令我感到困惑,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它并不是一首对历史的赞歌,而是京城百姓对国泰民安的祈祷。上高中之后,被潘美辰和王杰的南方城市悲情所包围的我就没有再听过这盘《北京的故事》,但我在大学时代路过京城内外的各种景点时,都会想起这些歌曲,想象本地居民对这些建筑的想象。作为流行音乐,这样的作品如今已经彻底落伍并被遗忘,但它们确实曾经被认真地创作和制作出来,并且被偏远山沟中的我听到和记住,这算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相遇。

仲伟成 – 大钟寺
仲伟成 – 德胜门

 

在《城垣》中,船长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漫游上。他的生活还没有具体方向,但他并没有停止思考。其实,他一直都是一个彻底活在当下的人,即便在某个时刻生出一些反思或是希冀,那也只属于那个时刻的他,而不属于作为作者的我。将自己作为所谓“过来人”所建立的价值观念强加在主人公身上,让这个角色显得更有智慧,正是我想要避免的。所以,我选择了相应的叙事方式。

既然主人公名叫船长,那么他留下的文档应该是一本穿过漫长时间和宏大空间的航行日志,或者说,成长日记。假如以回忆的方式去展现这个故事,一次旅程就被压扁成为了一幅画。所以,我没有像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开头那样,让船长多年以后乘坐巨型客机穿过雨云在某片阴沉的土地上降落时开始回忆。相反,我让船长在故事结尾处完成他的最后一次旅程,在越洋客机的座椅上停止他的胡思乱想,沐浴在令人陶醉的夕阳中。和故事开头一样,这是对生活的实况直播,只不过情绪完全不同。

我曾经不止一次被问到,为何能记得那么多细节。首先,被记住了的人物、事物和事件都是记忆本身的选择,在时光流逝中,能够留存下来的必然是重要的;其次,很多我们以为已经丢失的记忆只不过处于休眠状态,只需要适当的方式去唤醒。比如,使用中华牙膏、干巴菌或是惠水牛肉干的味道,当然,就像村上的主人公着陆之后听到机舱广播中的《挪威的森林》感到被闪电击中一样,我也被音乐提醒着一些藏在海底的记忆。

在不同听众耳中,丹尼尔・艾什(Daniel Ash)的这首《青鸟》(Bluebird)可能是在复述梅特林克,也可能是歌颂某种迷幻药物。当我听到它时,能精准地想起当年深夜在冷清的学院路或是北四环辅路上独自骑行的感觉。周围所有的大学宿舍都已熄灯,但已经搬到校外的我并不需要赶回去,摸着黑躺进自己的铺位。我似乎也正在享受一种“活在当下”的自由,它就像青鸟一样,是一种美好但虚幻的事物。青鸟只在那样的夜晚出现,但对它的等待会让我失去自由,于是我只好加速前进,假装自己不是在等待。而在《803》中,到处闲逛的船长刚刚开始他对于个人幸福的向往,还要等很多年才遇见为他而来的青鸟。

Daniel Ash – Bluebird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船长一样成为了北漂——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个词。于是,乘坐火车旅行的感觉彻底发生了变化。它在上学时是命运的安排,在毕业之后就成了自己的选择,而票价也从半价变成了全价,暗示着选择的代价。 其实,在大学假期一次次回乡的过程中,我已经渐渐发现,故乡其实已经渐渐成为一个抽象概念,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就像唐・亨利(Don Henley)的《纯真尽头》(The End of Innocence)中所唱的,“谁能知晓它会延续多久/我们的变化是如此疾速/但在身后尘土中的某处/是每人心中的那同一座小镇。” 这其实并不是一首关于成长或是思乡的作品,但其中使用诸如律师、空谈家、被选举为国王的老人之类的词对美国政治进行的指涉并不影响我去理解这首曲子。在我听来,每个人心中的小镇并不是怀旧的去处,而是理想本来的模样。在这首1989年初夏发行的作品中,唐・亨利的歌声、布鲁斯・荷恩斯比(Bruce Hornsby)的钢琴和2023年去世的韦恩・肖特(Wayne Shorter)的萨克斯都含着一种怅惘,堪称八十年代的收官之作。我在九十年代听着它,能够感受到两个年代的不同,而这和我的认知成长并没有太大关系。真理可能并不存在,但变化是每个人在每个年龄都能感受到的。对变和不变的感受,是船长一直在做的,这也是他的人生即便在穿过最艰难的岁月时依然没有发生断裂的原因。

Don Henley – The End of Innocence

 

我在大学时代比在中学时代更喜欢齐秦。他的闽南语专辑《纯情歌》和《暗淡的月》至今依然是我非常喜欢的。我第一次接触这种语言,是在高中时和母亲一起在家里的星空卫视频道中收看的一些音乐录影。比肖福德的《华西街的一蕊花》,林强的《向前走》,当然还有罗大佑的《火车》。这些作品给我的感觉是非常新奇的——这不仅是他们使用的语言,更包括了他们关注的主题和选择的叙述方式。在大学毕业那一年的前几个月,我一直在反复聆听罗大佑的闽南语专辑《原乡》。几年间,多次乘火车穿过大半个中国之后,我对以《火车》开始的这张专辑的感受当然一直在变化,而在为前途努力然后碰壁的那几个月中,它们变得意味深长。专辑中关于故乡和母亲的动人歌曲确实令人感伤,但与此同时,一种必须离开北京的可能性让我也生出另一种感伤。我和那座城市的这种关系是复杂的,一方面,将其视为第三故乡是我的一厢情愿,基于我从童年就开始积累的亲切感;而另一方面,我的北京籍贯来自一个父权社会的设定,但它最终只是户口本上的一栏,对我留在北京的愿望并没有帮助。这种矛盾状态在我决定成为一个北漂之后就暂时解除了,虽然我猜测它对我在几年后彻底离开北京是有一定影响的。我当时反复收听这张专辑的另一个原因,似乎是希望用来自南方的活跃思绪对抗北方的凝滞空气。就拿专辑结尾这首结语性质的《长征》来说,它在我耳中似乎变成了一首励志歌曲:它描述了红灯青影中的刀光剑影,感叹了保持良心和尊严的艰难,嘲笑了关系和后门,同时也表达了对一个拥有自由和个人身份的美丽新世纪的期待。这次长征在规矩中穿行,等待着天机,路途坎坷,遭受拒绝但也不愿放弃,一丝丝希望也能带来欢喜。后来偶尔再听这首作品,都感觉到这个主题被定格在了那个年代,而它给我带来的感触也定格在了我碰巧和那个年代直接交错的那个年纪,后来都没有再次出现。歌中所唱的那些不公和坎坷,如今看来就是人生常态,而对它们的抗争并不是不凡的壮举,而是生活本身。不过,最后一句依然是动人的:“芬芳的土地犹原的梦,故乡的等待亲切的人,长征的真情永远相同,甚款的天赐甚款的人”。

罗大佑 – 长征

 

The The乐队的《孤独的星球》(Lonely Planet)应该是我当年在大学电台播放过的灰色歌曲之一。但它并不是纯粹的悲情——我本想在掘火电台的这期节目中播放辛晓琪的闽南语歌曲《白鹭鸶在飞》,但最终将它从备选曲目中删除了,因为它虽然是一首旅行歌曲,但也是一声太过凄凉的叹息,和《803》的气氛不符。我当时正在跋涉过一片沙漠,寻找应许之地,而《孤独的星球》为这种寻找提供了一种画外音。“如果你改变不了世界/那么就去改变自己”——我当年在这一句中听到了某种屈从和顺应,但如今再听的感想是,改变自己的难度并不亚于改变世界,而且,假如能够改变自己的话,看到的世界也会是一个新世界。 不过,我当年播放这首歌,应该是因为最后一段歌词:“我爱着我站立的这个星球/我无法停止去想念/所有我爱着的人们/所有我已经失去的人们/所有我不会认识的人们/所有我从未表露的感情/世界太大/人生太短/不应独自度过”。 如今再听这几句,我发现这就是船长一直在做的,而他最终并不孤独,这是因为他与这个世界建立了太多联系,亲人和亲猫固然其中最重要的,但还有一些只有他在意的、只对他一方有意义的、对一个更广大的世界的爱。

The The – Lonely Planet

 

虽然我在那个时期的生活可以用各种英式音乐来描述,如山羊皮乐队(Suede)所言, “依附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那是一种英国病”,或者如莫瑞西(Morrissey)所言,“我又倦了/我又试了”,或者如叠音钹乐队(Ride)所言,“这台陌生的机器/正在阻止你看到我”。不过,也许是被父母的生活态度影响,我总觉得自己所感受的一切困惑都会是暂时的,而我所面对的不如意有可能陪伴终生。在某一些非常想离开现实的时刻,我会关掉这些悲悯的音乐,去听科克托双胞胎乐队(Cocteau Twins)的专辑——比如说,《挂着四张日历的咖啡馆》(Four-Calendar Cafe)。这支乐队的音乐听似一个远离尘世的桃花源,但其实是我们心灵的恍惚投射。比如,这张专辑的第一首作品《在每个年纪都要了解自己》(Know Who You Are At Every Age),如其标题所言,歌唱的是个人身份的失落和寻找,是放手、成长和自愈。 如果有一部以它为主题曲的电影,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应该属于那种长大成人(come of age)类型的片子。《803》本质上也属于这一类型,而船长显然在每个年纪都在用心了解自己。

Cocteau Twins – Know Who You Are At Every Age

 

九十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北京生活,大学毕业之后就当起了记者,所以对北京在那个时代的社会和文化氛围有所了解,这种氛围的一些碎片被崔健永久保留在了《彼岸》之中。其中有两句关于出国的对答:“你想出国吗?我不想,我起心眼儿里不想。”随即,有一个声音说:“去哪儿兜风去啊?” 虽然后面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句寒暄,但我总是把它们放在一起理解,因为我常常觉得自己耗费半生的“出国”之举其实是一场行动缓慢的兜风,所以这种理解能触及我的笑点。不过,听着它目睹下岗和下海、关注97回归和98洪水,体验春运挤压和留学大潮之后,我发现这首作品对我的功能在于,它提示我去思考中国人的共同命运,这一点是我生活在海外依然能感受到的。虽然身在海外的我更能理解歌词中的第一句,即中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但我常常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中国,也永远无法离开中国,因为我发现自己依然在面对着同一个现实,高唱着同一首歌曲。

崔健 – 彼岸

 

船长在《城垣》的结尾处离开了中国,前往东海对面的彼岸。他其实并没有“出远门”的感觉,这可能是因为母亲甚至都没到车站或是机场送他——“送别”这一举动似乎从未在他俩之间发生过。

歌词一向晦涩难懂的美国南方乐队R.E.M.的这首Belong,应该是乐队漫长历史中唯一一次不是以歌唱而是近乎朗读的方式呈现歌词,所以它的重要性显得更加不同寻常。歌词描述了这样一个画面:在一个周日清晨,一位母亲在厨房里从报纸上或是收音机中得知一群生物翻越了路障,正在奔向海洋。这是一群什么生物?我童年在《世界之谜》里读到的极地旅鼠的故事是难以忘怀的,它们的一个惊人之举是成批冲向海洋,意志决绝,即便是踏着被淹死的同类的尸体继续前进。这种行为至今没有得到最终解释,其原因被归咎为导航失误,神经失常,或者被认为是一种自杀行为,目的是为了节省食物,让族群得以生存。但是,既然歌中的动物能够跨越路障,那么它们应该是某种更大的动物。很多年前,我听说这位母亲得知的消息是柏林墙的倒塌——1989年11月9日是周四而不是周日,但这并不影响我构建基于这种说法的想象。其实,歌中的要点并不是消息的具体内容,而是母亲对此作出的反应:她从桌边站起身,叠起报纸,关掉收音机;她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自由的气息。这种气息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的世界在那个时刻坍塌了,但她依然镇静地对孩子说:Belong。这是一个我听了三十年却依然无法翻译的词,但我在《803》第二部分快要结束的时候找到了可以用这首作品伴奏的场景,那就是当母亲得知船长决定出国的时刻。母亲很可能在厨房阅读了一封家信,得知儿子加入了跨越路障奔向海洋的生物大军。她理解儿子所想要的自由,她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理解甚至向往这种自由的,但作为一位母亲,家的组织者,爱的提供者,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坍塌了,因为她能预感到儿子走上的是不归路。她保持着镇静,并且想要儿子保持镇静。在歌中,母亲对孩子所说的Belong这个词所似乎的是一种归属感,这与自由是完全对立的,而这种无法调和的对立造成了她世界的崩塌;但这种归属感也有可能并不局限于家庭和亲子关系的范畴,它或许也可以和个人在世界中的合适位置相关,也就是说,她鼓励孩子去安心寻找这样一个位置,从容地在其中生活。无论是哪一种含义,母亲和孩子显然是互相理解的,他们之间的亲密交流可以通过一个单词就能够完成——Belong,是一句只属于母子的、无法被翻译的儿语。

R.E.M. – Belong

 

 

三:疆阂

 

在《803》的第三部分《疆阂》中,船长有了更多交通工具可以自由选择。他走访另一些城市,探索另一些废墟,体味着他的来路正在如何影响他的去路。他在新世界遇见了一些新人,也因为技术进步而能和旧世界的老人保持联络甚至实时通讯。 他渐渐明白,在人生旅程中,去试图了解和理解同行者的生活,是生活的重要内容。这常常也是美国公路电影的元素乃至主题,比如《末路狂花》、《德州巴黎》、《午夜狂奔》,或许还可以包括《愤怒的葡萄》和《天生杀人狂》。在《雨人》中,这一旅程甚至令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轻狂之徒洗心革面,成为一个努力学习去观察、聆听和关爱的人。

Hans Zimmer – Drive From the Country
Hans Zimmer – Train Station Goodbye

 

在《803》的后半部分,船长在世界各地跨越了很多边界。其实,一旦他想要进行探险式的行走,就会触碰边界,从基地与周边农村之间的边界开始。后来,他接触到了一些更抽象的边界,比如户籍制度和移民身份等等,它们和物理边界一起界定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自由。而在这个框架下,还有一些更模糊的边界——更确切地说,规则——制约了他的日常生活方式。1999年8月4日上午,我乘坐的西北航空的飞机在底特律降落之前降到云层下方,我透过舷窗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北美洲的生活环境,然后,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中成为了这片新网格中的微小个体。在歌曲《细分》(Subdivision)中,Rush乐队描述了一种被分类、分层和分区的现代生活和被各种无形力量所规范的命运。船长并不是歌中所说的梦想家或是畸零人,他在沉闷的顺应过程中试图去理解自己所经历的人生,反思自己所作出的选择,确认对自己最重要的元素。去记述这种顺应、理解、反思和确认是我写作的要点,而在这样的音乐陪伴中,这个过程并不孤独。

Rush – Subdivision

 

船长并没有被现代生活重塑。他对于出城有着持续的兴趣。在《城垣》的最后,他离开首都前往荒漠,而在《疆阂》中,他开始了频繁的出城。他的兴趣并不是纯粹的自然风光,因为他总是在寻找人类路过或是居住过的痕迹。可以说,他走过的那些峡谷、台地与河岸,在他眼中都曾是前人的街道。他乐于想象他们的生活,这可能是因为他曾经生活在一个由父辈在偏僻的山河之间徒手建造的社区,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在体验了城市生活之后,希望能有一种更自由的居住方式。尼摩船长在大海中的自由生活只存在于科幻故事里,但在陆地上,可能也存在这样的地方,或者,至少有一些景观能够提供这种想象。在九十年代,我在北京城乡结合部游荡,听着张楚在《冷暖自知》中述说走出城市的情绪,因为离开方式是效率低下的步行和自行车,也就依然需要双腿夹着灵魂赶路,感到道路漫长。到了零零年代,我学会了猛踩油门,转眼就能从城市抵达荒漠,而陪伴我的音乐也就自然变成了U2乐队描述那片荒漠的《约书亚之树》。这张专辑有一首完美的开始曲,Where the Streets Have No Name,制作人碰巧又是丹尼尔・兰瓦。在北京生活的岁月中,我习惯于把它叫做《无名街道》而不是更累赘的《一个街道都没有名字的地方》,但后者才是更精确的表述。如乐队主唱波诺所言:“我只是想速写出一个地点,也许是一个精神上的地点,也许是一个浪漫的地点。我试图速写出一种感觉。我在城市里经常会有一种幽闭感,一种想要冲出那座城市的感觉,一种想要去一个不会被城市价值观和社会价值观束缚的地方的感觉。曾有人告诉我一个有趣的故事:在贝尔法斯特,了解到一些人住在哪条街上,你就不仅能判断他们的宗教信仰,还能判断他们的收入有多少——直接从住在路哪一边就能判断,因为越往山上走,房子就越贵。你几乎可以从人们居住的街道名称和住在街道的哪一边看出他们的收入。这让我有所感悟,于是我开始书写一个街道全都没有名字的地方……”

U2 – Where the Streets Have No Name

 

前几年父亲生日,我为他做了一段视频,内容是我和他2014年秋天在科罗拉多梅萨维德国家公园的盘山路上行驶的实况。虽然那也算是一条无名街道,但配乐自然不能是《无名街道》而必须是童年时家里经常播放的、我俩都很熟悉的音乐。我最终选择了保罗・莫里哀乐队的器乐曲《长椅,树木,街道》。这种在八十年代风靡中国但如今早已销声匿迹的轻音乐自然是非常怀旧的,但在我终于去查找并且聆听了摩纳哥歌手赛费琳(Severine)演唱的原曲之后,才明白它的怀旧是原装的。这首歌曲是1971年欧洲歌唱大奖赛的冠军,也就是说,是父母那一代人的音乐,而它之所以在一个高质量流行音乐激烈竞争的年代能成为冠军,应该是触动了超越国家和民族的人类共同情感。歌中唱道:

我们都拥有一条长椅、一棵树木和一条街道
一段过于短暂的童年时光
总有一天   我们必须离开
去建设一个未来,一个未来
在那个难以忘怀的时刻
我们退回了自己童年的服装
每个人都满怀希望出发
走在他们选择的道路上
走向发达,或是走向荣光
不过,我们的生活依然会是我们的生活
我们都拥有一条长椅、一棵树木和一条街道
用来摇荡梦想
我们都拥有一条长椅、一棵树木和一条街道
一段过于短暂的童年时光

 

Paul Mauriat and His Orchestra – Un Banc, Un Arbre Une Rue


Severine – Un Banc, Un Arbre Une Rue

 

侯德健和程琳合作的《新歌1987》代表了八十年代的后五年,而1984年发行的《新鞋子,旧鞋子——侯德健作品集》则代表了八十年代的前五年。他在每首歌词后面都标注了该作品何时写于何地,让我第一次对于旅行如何刺激一个人的创作以及这些地点和歌词内容的关系感到了好奇;而他在其中大段地吟诵歌词,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歌词可以包容的信息量和可以拥有的自由度。专辑中有大陆最早的公益歌曲,有对1840到1997之间那段历史的回顾和展望,有比罗大佑早得多的关于两岸三地的思考,但最动情的一首当属《归去来兮》,其中苦涩的沧桑感几乎让幼小的我对成长产生了一种畏惧,而当它在晚饭后的家中响起时,我总会想象父母从中体味的感觉会比我浓郁多少倍。我九十年代在北京上学的时候还是带着这盘磁带。磁带上有侯德健穿着蓝色牛仔裤带着吉他和行囊在北京名胜古迹的合影,我已经忘了是谁说他的样子和我有点像,但还是暗自得意,虽然我当时并不会弹吉他,只有一把电吉他挂在铺位上当装饰。那时,我与故土和故人们的距离已经不是几里路而是两千五百到三千公里,但我那时对弹吉他的理解更接近何勇的“生了锈的琴弦也还不断/我要使劲弹使劲弹”。到了世纪初,出国将近六年之后的我终于能够回国,回到故乡见到“转眼就白头”的亲人,终于彻底理解了“拨拨琴弦吧重重地敲/让我满手的厚茧磨尽你的锈”。摇滚来了又走了,而民谣一直都在背景中反复。

侯德健 – 归去来兮

 

当年第一次出国的时候,箱子里带着一大堆罗大佑,但我后来几年里听得最多的其实是他并不知名的器乐专辑《追梦》、《追梦II》和《衣锦还乡》。这可能是因为,这些不同程度地被现代化了的东方情调和由于高速发展而在我眼中渐渐陌生的中国是相配的;而作为一个从南方小地方前往北方大首都生活过多年并且亲历过96-97前后两岸三地氛围的人,我已经把罗大佑的很多歌词和自己的细微体验相捆绑,在海外的生活并不能为它们赋予新的感悟,所以还是器乐作品能让我在异国更自由地想象东方。当然,在远离故土和亲人之后听他的《家》,他的那句“我现在眼泪归去的地方”更加感人,而偶尔重听《长征》,想到的是,无论路有多长,总有一个起点,而路总会有被风雨模糊,终有一天不再会有归途。多年间,我在北美的华人超市里经常能听到港台老歌,甚至怀疑某些超市老板是滚石唱片的忠实乐迷。我听着那些歌曲,打量着擦身而过的每一张年迈的华人面孔,都会在猜想他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回乡,他们是否决定在此度过余生。在《原乡》中,由娃娃演唱的《赤子》似乎就是为他们而写的。这首作品在《原乡》的姊妹专辑《皇后大道中》有粤语版,由后来扮演桃姐的叶德娴演唱,同样感人,但我之所以没有选择粤语版,是因为它的歌词更注重人的血脉关系,而在国语版中,情感并没有具体对象,它是模糊的,弥散的,虽然也洋溢着伤感,但还出没着一丝无法忽略的身份焦虑,让我再次感受到一种群体命运的存在。

娃娃 – 赤子

 

《疆阂》的后半部,是船长人生的黄昏。雄鹰乐队(Eagles)的《悲伤俱乐部》(The Sad Cafe)是一首非常适合在黄昏收听的歌曲。在大学时代的黄昏,同学们全都吃完了晚饭去上自习,我选择在宿舍无所事事,用自制的音箱听这样的歌曲,浪费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后来确实曾经听着它在西海岸凝望太平洋上的日落,但它给我的终极怀想,是我回国探亲时和母亲度过的最后一些日子的黄昏。在她睡下之后,我退出她的房间,关上门,坐在自己陌生的床头凝望昆明城西北长虫山上的余曦。其实我回国的时候肯定不会听雄鹰乐队,但这首歌在母亲去世之后就这样神秘地和那幅画面关联了起来。这首歌所唱的应该是乐队成员对他们早年活动的一家俱乐部的怀念,收录于乐队在1980年解散之前的最后一张专辑,因此有一种特殊的感伤情绪。在童年,母亲偶尔会抱怨父亲把家当成旅馆,那么,我也可以把家当成一座悲伤的俱乐部。对于经历了很多次搬家的我们来说,对家的感情已经没有可能依附在一间固定的屋子或是一件幸存的家具上了。所以,家对我来说就是几个人。我甚至可以把它理解为是一支乐队:有组建期和上升期,在巅峰期共同演奏过几首难忘的金曲,但也会常常相对无言;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梦想,这些梦想之间甚至会有冲突,导致一些危机,需要其他成员的调解;这些梦想,有的实现了,有的没有实现,但我们最终拥有一段共同的记忆。

Eagles – The Sad Cafe

 

还住在大学宿舍的年代,大卫・西尔维安(David Sylvian)的双专辑《遁入大地》(Gone to Earth)就已经是伴我入眠的音乐。它描绘的是星空旷野的清朗风景,但偶尔也会探讨人际关系,比如《银月亮》(Silver Moon)。克里斯托弗・杨(Christopher Young)在西尔维安的传记《边缘地带》(On The Periphery)中说这首作品是西尔维安对“自我询问和寻找精神焦点的未完成状态所给予的评论”——说法累赘,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而我确实有一段时间认为歌中的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不过,他说“它在另一个层面上显然是一首浪漫的情歌”,这一点我始终不能同意,根据安东尼・雷诺兹(Anthony Reynolds)在《哭泣与耳语1983-1991》(Cries and Whispers 1983-1991)中的记述,西尔维安曾说这首歌“几乎是一首情歌”,这一说法算是一个证据。在多年间,我一直认为歌中描述的关系比男女感情深邃得多:

假如你需要   我会建起避难所
抓住我的手   向前走
翻越高大山脉
跨过内心深河
既然是心愿驱使
那么   你的心不需要任何人
那样的日子已经远去

我把《银月亮》理解为母亲唱给孩子的歌曲,或者说,一位已经退休的精神导师对一个已经找到生活方向的学生的临别赠言。而这位导师预感自己时日无多,所以这首歌有一个令人不安的预言式结尾:

很快,指路的月光将会消失。

杨对月光的象征意义发表了看法:“曾经被视为可靠向导的东西(月光)将会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往昔的关联,这种关联曾给人以虚幻的安慰。在许多传统中,标题和歌词中显著的月亮形象代表母亲,而太阳则代表父亲。月亮的能量通常被视为直观、深邃、微妙、女性化的和通灵的。它还与透视和洞察有关。使用月亮的能量不需要经过复杂的思考,因此,与月亮联系在一起就意味着你能够追随内心,确信这样做有更大的益处。”

那么,我也可以将银色理解为年迈的象征。

如今再听这首作品,我会想起2013年从新疆返回西安的路上,在夜晚穿过乌鞘岭隧道群,几乎每钻出一条隧道都能看见的月亮。我也会想起2014年带父亲从波士顿飞到丹佛,开夜车抵达蛇河河谷时看到的从大提顿雪山上升起的月亮。当时,车里反复播放的就是这张《遁入大地》。

David Sylvian – Silver Moon

 

 

四:八荒

 

2018年3月初,我和咕噜猫准备着从湖区搬回波士顿,我为了提前找好公寓而先自己跑了一趟。在航班向北降落之前,坐在左侧舷窗边的我心情激动地俯瞰海港。当时我们已经决定住在水边,也就是说,我眼前视野之内的某扇窗户就是我们未来的家。在那次旅程中,我听的是《西部往事》的配乐。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巧合。它在电影中响起时,从新奥尔良抵达西部小镇的女主人公走下火车,在音乐突然变强的时刻,镜头缓缓抬升,现出了一个陌生而繁忙的新世界的全景,而她将在此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园。《803》的第四部分《八荒》,本质上也是镜头抬升之后的全景,也是关于家的建立——确切地说,重建。

Ennio Morricone – C’era una volta il West

 

童年听过的歌颂母亲的歌曲,比如程琳的《妈妈之歌》和多莉・帕顿(Dolly Parton)的《七彩大衣》(Coat of Many Colors),都洋溢着平凡生活的温馨气息,但有一首极其不寻常,那就是乔山中的《草帽歌》。 它在八十年代家喻户晓的电影《人证》结尾出现时,画面是清晨的群山,山谷中飘荡着雾气,像是我生长的地方,所以,虽然刚懂事的我对那么复杂的电影无法完全理解,但记住了那个场面。

在九十年代家喻户晓的电影《阿甘正传》中,船长阿甘从南方愉快的捕虾工作中匆忙赶回母亲的病榻边,临终的母亲平静地对他说了几句话,其中最著名的一句是“人生是一盒巧克力,你永远都不知道你盒子里的是什么。”但当我在前几年终于看了这部电影之后,难忘的反而是在这句台词之前的几句。当阿甘走进母亲的病房,问她怎么了时,

阿甘妈说:“弗雷斯特,我不行了。”

阿甘问:“妈妈,您为什么不行了?”

阿甘妈说:“时候到了,就是我的时候到了。” 然后握住他的手说:“宝贝儿,别害怕。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们都注定要经历的。我本来不知道,但我注定要当你的妈妈。我尽力了。“

阿甘说:“妈妈,您做得很好。“

阿甘妈说:“嗯,我只是相信你会创造你自己的命运。你会用上苍给你的一切去努力。”

阿拉巴马母亲和云南母亲的心态是如此相似,令我惊叹。她们都体验过人生的不确定性,但她们深知确定的那部分是什么,也就是她们注定属于但依然全力捍卫的那个位置。相比之下,《认证》中的母子关系在当年的我眼中完全不可理喻,但是《草帽歌》一直提醒我,自己的人生中存在着某种类似分离焦虑的阴影,这一点和一个人独立生活的能力和意愿毫无关系。与失去亲人和亲猫对我的打击相比,自己人生的盒子里是白巧克力、黑巧克力、牛奶巧克力还是酒心巧克力,或者根本不是巧克力而是洋葱或者苦瓜,完全不重要。很显然,我还没能达到能够理解“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部分”的境界,这种失去依然是一次大地震,而我写《803》的过程基本上就是震后重建的过程。最终,它成了我带到母亲墓前的一盒巧克力,代表了我们共享过的人生。

乔山中 -「人間の証明」のテーマ

 

用音乐记述失去亲人的感受,这应该是很多民族都有的传统,而在这个主题上给我最大震撼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质朴的民间音乐。比如密西西比三角洲布鲁斯艺人豪斯家儿子(Son House)1968年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纽约录音室里录制的《死信布鲁斯》(Death Letter Blues),歌词中对于生离死别直接得近乎粗暴的描述,和他弹唱中所投入的感情,成就了我听过的最黑暗的音乐。相比之下,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卡特家族(The Carter Family)根据传统歌曲改编的《生命轮回不会破坏》(Can the Circle Be Unbroken)虽然也是从描述葬礼景象开始,但含着一种平静,因为她们把悲痛升华为了心愿。 她们演唱的另一首源于苏格兰民谣的《海上起了风暴》(The Storms Are on the Ocean),在我听来则是一种对永久分离的更浪漫的表述。当然,我当前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对这类主题的歌唱远不止于这两首分别录制于1935年和1927年的歌曲。在我最爱的乡村音乐电影之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主演的《乡村歌手》(Honkytonk Man)的结尾,来自俄克拉荷马的少年在大萧条时代前往加利福尼亚闯荡之前,在纳什维尔的凄凉葬礼上用舅舅留下的吉他为他开始演唱美国黑人圣歌《轻摇,可爱的战车》(Swing Low, Sweet Chariot),掘墓的老黑人也真情流露地唱了起来,和少年一起表达了一种我越来越熟悉的、跨越种族和年龄的心愿。 我曾在很多清晨反复收听由阿奇・谢普(Archie Shepp)和贺拉斯・帕兰(Horace Parlan)合作的器乐版本,感受着这种音乐如何越来越深地融入我的灵魂,并且为它们写下我自己的词。

The Carter Family – Can the Circle Be Unbroken
The Carter Family – The Storms Are on the Ocean

 

Archie Shepp & Horace Parlan – Swing Low, Sweet Chariot

 

我不记得自己听过以死亡为主题的中文歌曲。不过,我早早就在郑绪岚的《就让它像一支歌》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因为歌中提到的“墙上一盏吹不灭的灯”让年幼的我联想到了“人死如灯灭”的吓人意象。虽然它的副标题是“西湖之歌”,家中也有经常出差的父亲带回来的西湖游览图,但我完全无法通过这首歌去想象一处自然景点。我当时的理解是,这是侯德健写的一首励志歌曲,思索一个人应该如何度过短暂的一生。 那么,生命是否可以用歌中的那些简单事物来比喻? 对于人生方向明晰、每一刻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因而毫不迟疑、并且和阿甘妈一样认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的人,当然是可以的。船长的母亲也是这样一种人,她虽然并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但拥有对生命的虔诚。假如要给《803》配乐的话,应该是一首反复播放的《东海第五》,这是因为这个平静的故事是游记和集合点名的轮流反复。它没有核心主题也没有抒情愿望,无法浓缩成一首歌,但假如必须给它配一首传统的主题歌,那么,应该就是这一首,这是因为,从童年到现在,我一直认为它的中心思想是鼓励一种更外向、更勇敢的人生,而不是被安置在室内某个角落或者是成为建筑的一部分——这似乎就是船长的选择。

郑绪岚 – 就让它像一支歌(西湖之歌)

 

母亲去世一个多月之后,我去了阿尔卑斯山区,两年后又去了一次。当时常听的是菲利普・格拉斯为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的某部电影所做的配乐。电影本身远不完美,但冷峻恢弘的配乐完美地陪伴了我眺望和穿越连绵雪山的旅程。下面的两首器乐曲,第一首重访了一种阴郁,第二首则记述人生重新被激活的过程,特别是那支小号,庄严宣告那个短暂失去方向的人终于上路了。那个时刻也就是《803》终于确定方向的时刻。这些配乐所描绘的,是船长记忆中神秘的东方雪山,它和阿尔卑斯属于同一条造山带,所以,当我在瑞士、法国和意大利接近那些山峰时,感到世界正在变小,而因为同样的原因,船长最终不再觉得海水广大。

 

Philip Glass – Distraught
Philip Glass – Thirteenth

 

格拉斯的配器让这些音乐有些许东方色彩,这只是一个巧合而并非我希望的。我当时需要的是器乐曲,而且是没有任何地域色彩的器乐曲。这也是我在又一次踏上丝绸之路的时候也在听格拉斯的原因。也就是说,我在亚欧大陆西部和东部听的是同一种音乐,这也只是一个巧合,但它在我跨越巨大地理空间的过程中帮助我保持了思索的连续性。在我独自驾车来往于玉门关和大方盘城的那一天,反复收听的是格拉斯为电影《时时刻刻》(The Hours)创作的配乐。这部电影我至今也没有看过,所以它依然是我用来冥想的纯净空间。

Philip Glass – The Poet Acts

 

在《803》的写作过程中,我有一段时期经常在做家务时播放NHK的纪录片《丝绸之路》、央视的纪录片《玄奘之路》和《佛国记:法显西行》,让解说陪伴我的劳动。但是,在那个时期给我最强震撼的纪录片,韩日合拍的《茶马古道》,是不能只靠听去领会的。它的故事始于阿尔卑斯-喜马拉雅造山带东端,我的第二故乡,但我的感动并不来自于此。《丝绸之路》是以宏大历史为背景的游历和探险,假如有主角的话,似乎是探险队队员们自己,他们以外国人的身份被围观,被尊敬、被协助;《玄奘之路》和《佛国记:法显西行》拥有形象鲜明的主角,他们的个人经历是动人心魄的,但也被放置于一个宏大历史背景之上;《茶马古道》中的主角则完全不同:他们是一些生活在偏远地区的普通人,他们也年复一年在偏远而漫长的道路上跋涉,为了生活或是为了信仰,而这两者并没有明显的界限,甚至在日常之中融为一体。这些虔诚的人令我感到亲切,是因为他们常常让我想起我想书写的另一些人。比起其他纪录片,《茶马古道》的创作意图和《803》相对接近。片中有一些令人落泪的场面,比如那个在失去亲人之后变卖家产走上长途朝拜之路的家庭在雪山脚下的公路边坐下歇息,从一个防水塑料罐中取出亲人的照片抹着眼泪端详。那就是我当时的写作状态。

梁邦彦 – 차마고도 Main Theme

 

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我生活在麻省剑桥镇,每天上下班选择步行穿过一些古老的小街。母亲去世之后,我每天依然走在同样的路上,面对不变的风景,体验着季候更迭,感受我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相隔二十年之后,彼得・加布里尔的沉吟在我的世界里再度响起。在专辑《所以》(So)中,《别放弃》(Don’t Give Up)自然是一首能够抚慰我的歌曲,但能够和我当时的行走合拍的,则是《仁慈街》(Mercy Street)。又一次,在制作人丹尼尔・兰瓦的帮助下,加布里尔和乐手们构建了一个孤寂深沉的梦境。它的灵感来自波士顿女诗人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的诗作《仁慈街45号》,所以,歌曲所唱的是离我不远的一条街道。塞克斯顿有精神疾患,并且最终因此弃世。在诗中,她叙述了对失去的家的寻找,对几代亲人和家中陈设器物的怀念。她叙述了自己成人之后,在一个已经面目模糊的年纪,从自己位于城郊的家中出发前来寻找故居的景象——那个场景是如此黑暗,她必须划一根火柴才能看见街牌,这和她非常清晰的童年记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她的努力最终是徒劳的。在诗的开始,塞克斯顿说这一寻找和寻找过程中浮现的记忆是一个已经深入她骨髓的梦,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在最近几年,我有一半的夜晚能梦见亲人、亲猫、旧居和成人之前走过的街道。

Peter Gabriel – Mercy Street

 

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总能为我听过的老音乐赋予新的意义。另一个例子是斯蒂维・旺德(Stevie Wonder)。他的《生命之调歌曲集》(Songs in the Key of Life)早在我生活在北京的最后几年就已成了我睡前常听的音乐。在专辑中部,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是一首欢乐的《獭可爱嘛》(Isn’t She Lovely)——人生的新篇章就这样开始了。但这种喜悦并不是形式上的,因为在下一首《泪中的喜悦》(Joys Inside My Tears)中,它以一种庄重得近乎是宗教仪式的风格被重新确认了一遍,并且升级为一种感恩。 我之所以把两首作品连在一起理解,是因为在《803》中,小米幺作为那个婴儿出现在船长的世界里,为他的泪水中注入了些许喜悦。

Stevie Wonder – Isn’t She Lovely
Stevie Wonder – Joys Inside My Tears

 

礼堂(Chapterhouse)乐队的专辑《涡流》(Whirlpool)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关于猫的音乐。这可能是受到了封面的影响,但其中我最喜欢的作品《呼吸者》(Breather),无疑是对猫的描述。它有着猫科动物的充沛精力,但也体现着獭们梦幻般的、柔软而温暖的感觉。我坚定地认为,这首歌的主题是一个人依靠一只猫战胜悲伤和孤独,重新找到爱和安宁。在写作的岁月中,咕噜猫白天总是躺在我身边的沙发上或是站在窗台上,如歌中所唱的,“在冰冷的日光中用温暖爱我”;而她每天晚上都睡在我枕边,如歌中所唱的,“教我今晚如何做梦”。

我一直认为,母亲的去世让我的人生进入了黑夜,但黑夜中有黑猫相伴。咕噜猫所带来的当然不仅仅是柔软和温暖的活泼生机。她让我想起了童年的自己,更重要的是,让我感觉到了母亲可以如何投入地去爱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对母亲可以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这两者都让我重新确认了自己人生的价值。这种价值始于母亲在我人生中早早播撒的种子,正如歌中所唱的,“少年时的经验让我明白道理/教会我今夜如何做梦”。就这样,这首歌混合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两段时光,一种死亡无法夺走的财富。

Chapterhouse – Breather

 

《你绝不会独行》(You’ll Never Walk Alone)在今天被普遍认为是一首球迷歌曲,创作于1945年的原曲属于百老汇音乐剧。但当它在塔米・维内特(Tammy Wynette)1969年的专辑《灵感》(Inspiration)中出现时,更像是一首宗教歌曲。这非常合理,因为维内特从小就在教堂唱歌,在成名之后保持每次演出都要唱一首福音歌曲的习惯。其实,我并不怀疑,原曲作者搭档罗杰斯和汉莫斯汀(Rogers and Hammerstein)作为美国二十世纪上半叶的词曲作者,很难不受到美国歌曲传统的影响,维内特只是将这种影响归位而已,而她的这张专辑完全不能用“乡村音乐”之类的标签来定位。在其中,她对很多老歌的投入诠释经常让我感动落泪。她虽然是乡村音乐女皇,但人生遭遇过很多坎坷。她和母亲年纪相仿,也是出生在一个偏远小镇,所以在听她歌唱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假如母亲成为了一位歌手,她会唱什么歌?她的声音肯定没有维内特这样的爆炸力,但歌的内容很可能是一样的。作为一个女人,她在感情上是孤独的,但作为一个人,她挂念着太多的人。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感情流露,是她和亲人的通信,和她对我讲述她和亲人重逢的梦境,当然,还有她的一次次探亲。陪伴她回乡探亲,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旅程。

Tammy Wynette – You’ll Never Walk Alone

 

从离家第一天起,我就开始了对它的想象,想象家中当前的景象,想象亲人们的活动。这种想象可以说是想念的一种低调体现,但它带有一些更微妙的感觉,比如,猜测自己缺席之后,家中的一切是否依然照旧,还是说会略有不同,而这取决于很多因素,比如自己以前在家中担任的角色,比如亲人对自己的思念程度。我每次回国之前都会需要把咕噜猫送到猫旅馆,随即便会开始同样的想象,想象她是醒着还是睡了,是否也在想我,是否感到焦虑,床垫是否柔软,房间是否吵闹……

《803》中引用《魔山》中的对话,说的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速度能够赶得上思想的速度。想象确实可以瞬间跨越大洋和时区,但是,地理距离也能够创造一种浪漫。《当我到达凤凰城》是杰出的南方歌曲作者吉米・韦伯(Jimmy Webb)和杰出的南方歌手格伦・坎贝尔(Glen Campbell)传奇式合作产出的著名地理歌曲之一。它叙述了一个只身上路的人对他所离开的另一个人的思念。他在不同的地点,想象着她此刻在干什么。这首歌被认为是一首以分手为主题的情歌,孟菲斯黑人灵歌歌手艾萨克・海耶斯(Issac Hayes)非常喜欢它,曾经录制了一个长达十几分钟的版本,讲述了一个非常压抑的故事。但这首作品的特色,在于它是一首将感情置于地图上的旅行歌曲,表现的是地理距离和心理距离的巨大反差。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心理距离总是无限小——它可能也会被地理距离拉伸,但拥有一种弹力,就像是一颗离开地球的卫星,假如不能保持或者加大上升推力,就会重新被引力吸引回去。主人公就体验着这样两种力。推力是否是一种离去的愿望?引力是否来自于爱?西纳特拉(Sinatra)说这是最伟大的单相思歌曲。那么,我会把思念已经去世的亲人和亲猫也归为单相思,我会继续在世界各个角落听着这首歌思念她们。

Glen Campbell – 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

 

写作《803》期间,我每次回国之前都特意往手机里添加窦唯的音乐。《雨吁》肯定是听得最多的。其中的很多作品让我想象穿过中国的古战场和一些云山雾罩的神秘去处,也就是说,它们是和旅程相关的,而有一首《喜调》听起来非常不同。作为一个最近二十年常回云南的人,我总是希望有雨解救久旱的土地,而作为在贵州长大的人,希望雨快快停歇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这首作品中“雨”的状态有一种喜感。它意味着万物开始了又一轮积极生长。在那些年间,我每次回家都承担了为全家买菜做饭洗碗的任务,所以如今听到它,我都会想起当时在厨房里忙碌时偶尔望望窗外,看见远山,看见城市边缘还没有被推平的形式各异的民房,让我怀念童年整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云南乡下的亲人一起走过田野和小街的景象,让我想起了下方古城表姨妈家的大表哥,这位高原劳动者从他位于滇池边的玫瑰花田向我走来,两只手里提着南瓜,饱经高原紫外线的黝黑脸上洋溢着笑容。《雨吁》中的很多作品听起来像是中国历史和中国山水,而我从《喜调》里听见是中国人平凡生活中的欢悦,它与自然融为一体,是历史和山水的一部分,不会被任何力量夺走。

窦唯 译乐队 – 喜调

 

在世界其他地方,当然也有坦然面对各种变故的态度。比如,经过卡特家族的推广而成为乡村音乐圣歌的《生命轮回不会破坏》在后来将近一个世纪中孕育出了很多版本,音乐气氛也发生了巨变。我喜欢的最后一位乡村音乐歌手兰迪・特拉维斯(Randy Travis)在2003年的版本将一曲悲歌唱成了一首和颜悦色的小曲, 而对这首经典的再造中自然早就有其他族裔的声音,比如内维尔兄弟(Neville Brothers),在他们的故乡新奥尔良的一幢老宅中,在制作人丹尼尔・兰瓦的协助之下,将它变成了更安宁、更神圣的吟咏。它像是《八荒》中纪念碑谷的那一段,船长在一个被淹没的世界中接近天国的感觉。我每次听它,都会感叹将近一个世纪之间音乐表达手段的进步,感叹这种进步如何以新面目再现一个古老主题,以及古老主题的长青。

The Neville Brothers – Will the Circle be Unbroken

 

无论是溯源美国流行音乐,还是溯源自己的人生,《月亮河》都自然会重新出现。当我听到莫瑞西(Morrissey)演绎的《月亮河》时,已经看过了《蒂芬妮的早餐》,非常喜欢他在歌唱背后叠加声效的做法。在英国《独立报》1994年6月15日的一篇报道中,他是这样提到原曲的:

“……对我来说,最熟悉的、伴随我成长的版本是弗兰克・西纳特拉的,我觉得它非常悲伤。当然,这首歌本身就是非常悲伤的,不过在一些比较成功的录音中往往会忽略这一点。也许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首甜美简单的抒情歌曲,并没有仔细品味歌词,而歌词真的很压抑:‘月亮河……总会有一天,我会从容跨过你’。歌中所许诺的圆满总是在未来,因此它给人一种永远在追寻、永远遥不可及的感觉。这首歌很难唱,只是因为你意识到你比想象中更熟悉这首歌。这首歌是我们的父母都会唱的——它令人想起上一代人——这一点往往会令你感到紧张。”

录音中添加的一些声效很可能是来自他喜欢的老电影。他显然是想表现回忆。也就是说,这首歌不再像我童年时听到的那样是前瞻了,它是一次回首。而回首时,我们看见的并不是一幅褪色的画,而是山一般的层叠记忆,在《八荒》之中,船长一次次穿越的就是这样的层叠记忆。

Morrissey – Moon River

 

1966年,也就是我和很多同学的父母们从上海进入山区生活的那一年,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创作了《威奇塔涡流契经》。到了1988年,也就是我开始用自行车取代旱冰鞋的那一年,菲利浦・格拉斯为它配了乐。我大概是2006年左右在格拉斯的一次讲座中听到他播放金斯堡的吟诵录音并且亲自用钢琴伴奏,被它所震撼。我首先和一直被感动的是语言和音乐的加速流动。《803》的最后一部分其实也显示出一种加速,这种加速是船长的人生目标渐渐变得清晰之后的必然,而且伴随着物理意义上的快速移动——我希望能表现一种眩目感,这种感觉不光是船长在快速移动中的必然体验,也是他的情感爆发。这首诗被认为是一首反战诗篇,它记述了金斯堡在堪萨斯大平原上驾车时的感觉。堪萨斯处于美国的地理中心,是美国的心脏地区,但也是离现代文明脉动最远的一处偏僻角落,童话《绿野仙踪》发生的地方。那里的地平线上没有“巨型恶魔机器”,天边只有微小的“人树和木屋”。但他同时不断从各处听闻战争的消息。这让我想起船长童年所生活的偏僻角落和他对战争的直觉,也让我想起他在长大成人之后在很多处偏远角落所感受的和世界的联系。虽然被认为讲述了一些严肃话题,但这首作品并不沉重,它从容行走,然后缓缓起飞。金斯堡独自在大平原行驶时的孤独,让我想起了船长完成环球之旅最后一段时的孤独,而他们都从容地在孤独中高速前进。

我如今已是一个老人,一个身在堪萨斯的孤独的人
但并不惧怕
在轿车里说出我的孤独,
因为它不仅是我的孤独
它是我们的,全美国的,
温柔的同胞们——
而说出来的孤独就是预言
在一百年前的月球上 或者
在此刻的堪萨斯中央

Allen Ginsberg and Philip Glass – Wichita Vortex Sutra

 

《803》是2018年新年完工的。那年秋天,格拉斯的又一部歌剧《真理永恒》(Satyagraha)被重新搬上舞台。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看完演出,深夜坐在宾夕法尼亚车站候车厅等火车回波士顿的时候听这首《夜歌》时的感觉。这首曲子虽然名为《夜歌》,但开头依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不过,它渐渐化为一种行进感,让我想起写作高峰期的那些旅程。当歌声响起,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写完了注定要写的那个故事,人生至此已经完满。和船长相似,母亲去世之后,我的人生就进入了夜晚,余生都会在这个夜晚中摸索,而观看歌剧的那个夜晚确实也是另一种摸索:人们在台上用我完全听不懂的梵语演唱,我只能通过对作品的大致印象,演员的相貌、装扮和表演去猜测他们在唱什么。其实,比起听懂每一句歌词,我更享受这种猜测的感觉,因为它本质上是在原作者的主题框架内进行一种再创作——这可能也是我观看所有歌剧和舞台剧的方式。《沙滩上的爱因斯坦》被认为是关于科学的,但我感受到的是想象力的浪涌;《阿肯纳顿》被认为是关于宗教的,但我记住的是权力的台阶;《真理永恒》被认为是关于政治的,但向我走来的是人群中的人。在这最后一曲中,我并没有听到大圆满,我听到的是这些人在世界各地的星空下继续行走,而我也加入了其中。

Philip Glass – Evening Song

 

2018年,我在波士顿美术馆观赏了《长江万里图》。我特意细看了王翬对长江上游的描绘,那是我众多亲朋生活的区域。那个位置被特意添加了“蜀道难 难于上青天”的说明,我想,那里还有我去过的茶马古道和二十四道拐,难度恐怕更高。王翬对于上游的描绘是模糊的,长卷的左端是被云雾遮蔽的群山和山路。他知道桥梁的重要,所以在长江中下游安置了一座,在那个位置也被添加了说明,说的是长江上的第一座桥是在二十世纪中叶才有的——我想,这说的是母亲留过影然后被我乘火车反复穿过的武汉长江大桥;还有说明标出了岳阳楼和黄鹤楼,也是我多次途经之处。当然,上海,那座另一群亲朋生活的城市,在王翬的时代已经有了城墙,但我并没有找到它,这完全合理。在长卷右端,水面相当开阔,有一个岛令我想起童年拥有的那幅极度夸张了山势的普陀山导游图,但我不敢确定那就是东海。 这种寻找很可能是缺乏意义的,因为我的理解是,山水画的创作和欣赏都更接近一种神游。

也是在2018年,《803》已经完工, 我随即听到了《东海第五》。它听起来像是一篇简洁的游记,但是,企图使用其中的地理名词将旅游路线标记在地图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似乎也是一次神游。而且,作品有将近一半时间被用在了记念人名,说明同行者和风光同等重要,这是它最打动我的地方。它的一段念白被我添加到了故事结尾,这可能是全书中唯一出现“苦海”这样的词——就像我认为“苦难”完全不是纪录片《茶马古道》的看点一样,我完全不记得船长曾经被苦难这一概念所困扰,虽然他一直记得铁道边背着脏脸婴儿的乡民。只有感受生死能够令他短暂失去平静。在《803》写作和等待出版的过程中,故事中一些人和猫的原型离开了世界,此刻,还有人物原型正在接受化疗和放疗,所以,这个过程对我来说一直都是另一种赶路,目的是让她们能够看到我眼中的她们。

也许很多人会将《东海第五》中的东海理解为中国古人向往的清幽去处,但最后几个字和声音处理暗示这是一次当代中国人依然在进行的旅程。这可能是我们从古至今都体验着同一种命运的又一个旁证。但我有时也把它理解为生命的终点。在童年,我不止一次听母亲说,死才是彻底的解脱,所以,海在《803》中常常象征着自由,但也是世界最后一天的景象——就像卡特家族所唱的“海上起了风暴”预示着生死相隔一样。但是,重要的并不是终点的风景,而是一起走过的这段旅程——沿途赏风光美丽,还有同行的人和猫——与公欢悦亲密。感谢您收听掘火电台。

窦唯 – 东海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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