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掘火档案设计封面的第五年

文｜可一

起因

试图写下关于掘火档案封面设计的文字是因组长的提议，契机是《深度》系列在不知不觉中初具规模，封面设计在该合集中也具备了系列感，所以建议我作为设计师聊一聊制作上的经验与感受。粗略一算，从2021年年底，接手了好友Smobniar的掘火设计工作到眼下的2025年后半，自己为掘火档案设计封面已经是第五个年头。这几年的跨度，也几乎是自己作为一名设计系学生开始进入社会、再成为独立设计师这一路职业生涯的缩影。所以非常感谢有这样的提议，让自己可以通过文字去梳理，并作为一份存档。

图像的风景

《深度》系列隶属于 “西语作家访谈”合集，目前合集中已经有了十多个视频与封面，其中《深度》系列占了八成左右的比例。虽然这一系列看似成为了所有设计中较为成熟、且具有固定模版的工作，但在此之前还是先聊一聊《波拉尼奥在智利圣地亚哥国际书展》的封面设计，因为这是从开始为掘火工作不久，自己最初进入选题理解状态的一个设计。所以想以ta作为开始，尝试表述设计上的流程与思路。

-《波拉尼奥在智利圣地亚哥国际书展》

图像的处理是平面设计师的创作手法之一，而在此之前自己对图像的理解以及实操经验都算不上丰富，也并未深入思考过经过设计的图像应当承载怎样的功能。所以，往往依赖于文字的编排去打造空间，因为很多时候文字自有力量，不仅是信息的载体又几乎是已被打磨完美的图形，可以从点形成线，再到面。但并非所有的空间都可以依赖纯粹的文字去支撑结构，这其中丧失的，是具体氛围的发生与另一种叙事的可能。在接到《波拉尼奥在智利圣地亚哥国际书展》这个选题的时候，几乎是直觉般感受到了我需要去制作一副新的图景。

波拉尼奥几乎是自己为数不多读过其作品和看过部分访谈录的拉美作者——当然，遇到并不了解的主题是为制作上的问题，后文会聊聊如何面对这一困境。想要制作什么样的图景，因参杂着对作者的理解可以通过直觉模糊感知到，但无论如何，所有的封面都需要经过以下流程：

——或深或浅去阅读完译稿并观看视频
——初步提取与制作相关的信息，截图有所启发的帧（图像）
——资料的翻找，进一步了解该主题下的作者和作品、报道、图像等等
——筛选内容与元素，构思并着手设计

波拉尼奥的这期访谈视频和《深度》系列一样，除了两位对谈者之外，可以说没有其他特别的画面。所以重点就放在了对话内容上，不必过多去研究视频的结构、质感以及镜头语言等。由于制作时间距离提笔去书写这段实在过去太久，无法追溯上述设计过程中对内容的理解与摘取的部分，从最终呈现的画面来看，主体是一处位于智利的水坝“Central hidroeléctrica Ralco”。

-大坝图（图像拍摄者：Roberto Araya Barckhahn）

需要用相对宏大的景色——最好是雪山、瀑布的组合去构建图像，这应该是最初的构想。所以锁定主题中的“智利”为地理范围，搜寻到了这张符合自己期待的水坝图像，并通过重重错位与渲染让它处在真实与非真实的地带。波拉尼奥对自身国家的认同是非明确的，只说过自己是拉丁美洲人，所以在这层意义上我也不愿意让这个图像本身——一座带有国家象征意味的水坝面貌清晰。层层叠叠的云雾与洪水交织填满画面，水汽氤氲与远处的雪山在失真质感与调色中仿佛不真实的梦境。而底部的图像是日语版《通话》的封面选图，通过非正常比例的拉伸让人与自然两处画面关联成一处幻想的奇景。

开心的是，好像在发布后2年左右的时候，组长还分享过一处风景照在群里表示和封面的画面很像，当得知封面主体的真面目是智利水坝的时候，大家会锁定这一地理位置，根据波拉尼奥及其他西语作家的作品配合地图进行文学上的行走。可以提供这样的一个契机也是创作上的愉悦。

《深度》的探索

回到《深度》系列，所有封面的主体就是为不同作家所建立的图像风景，其余部分都是最初设置好的模版。左上角是为这一系列所设计的标识，标识右方和下方均有一个方框去衍生画面的节奏与内容，所以偶尔会放置相关的图像。再者是作者的肖像，通常我会专注在作者面向镜头时的眼神去做选择，所以不一定是受访时的年龄。回到主体图像，这便是每期需要花功夫的部分，去总结这些设计可能并不容易，但还是尝试着进行一些归纳。

如果聊起拉美文学，似乎会浮现出许多双元结构——雨林与沙漠、政治与理想、梦境（幻想）与现实、中心与边缘……正是因为充斥着这些双元结构内部的张力，才得以摇摆、深透与纠缠，最终形成无尽的模糊地带。模糊地带在拉美文学角度里作为美学姿态与内在母题的一种，同时，这种近似于“中间性”的关系，模糊地带也是自己作为设计师在平面视觉领域内近年来不断被感知到的一个重要主题，涵盖了几乎各个方面，在此不一一赘述，如果只从图像制作的角度来谈，《深度》系列是很好的实践。

进入合集可以看到迄今为止所有《深度》系列的封面，ta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关联和叙事的链接，但或许可以感受到ta们都在同一处被构筑的异想世界里。许多意向在不同作家的画面里穿插出现。镜子，破碎的镜子与镜像的多种呈现；地图，仅作为地图就已足够明晰与强烈；沙漠和雨林，极具象征意味的两极从而成为了某种叙事的“内在景观”，但需要合适的放置……凭借有些差劲的记忆力，从最终封面的呈现出发，简单描述一下几张画面的构成。

-《深度之曼努埃尔·普伊格（1977）》A FONDO No.6 Manuel Puig
-《深度之埃内斯托·萨瓦托（1977）》A FONDO No.5 Ernesto Sábato
-《深度之卡洛斯·富恩特斯（1977）》 A FONDO No.8 Carlos Fuentes
-《深度之胡里奥·科塔萨尔（1977）》A FONDO No.3 Julio Cortázar

曼努埃尔·普伊格的封面是他的小说《丽塔·海华斯的背叛》中丽塔·海华斯（Rita Hayworth）的侧脸，做了拉伸与旋转等处理，让这位美丽女性的侧颜与沙漠重叠，干涸的沙漠之境上多了一条非比寻常的地平线；埃内斯托·萨瓦托则是选择了他在众作者中最为不同的特质——作为数学与物理学博士到投入文学的转变。用极度微观至宏观的物理图式去暗示一种燃烧与爆炸，右下角是“通道”的符号；卡洛斯·富恩特斯中画面主体的中心是画框叠进后《宫娥》的局部，截取了隐晦而远处的一个画中之画。《宫娥》本身也传递着我们作为看画者的同时被画中的作画者所注视，富恩特斯在访谈中提及到了这幅委拉斯开兹的画作对应了他的写作形式。画面最右边的部分是查克·莫尔（Chac Mool），一个阿兹特克雨神符号的隐入与重复；至于科塔萨尔，他实在太难，即便和译者野次马老师沟通过了方向，可挣扎许久后还是决定放过自己，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选择呢！最终锁定了最安全的小猫，我想几乎科塔萨尔的读者们都不会有太大意见……

-补一张在“猫猫安全牌”之外的科塔萨尔《一道目光的地形图：科塔萨尔访谈》

对应拉美文学中某种二元结构下的“模糊地带”，这个系列的画面或许也呈现了类似的关系。组长也曾描述过他整体看《深度》系列封面的感受，作为制作者也认为其中有共通的部分——边界与无界、流逝与静止、自然与文明、孤独与共生……图像处理上使用羽化边界的手段进行融合、嵌套，以及一些图像的镜像、重叠、拉伸等等，但这一切手段需要适得其所并有所意图，最后是设计者自身的控制力去专注于结构到细节的把握。随着经验的累积，自己也逐渐开始享受创作这些风景的乐趣，并同步学习着，《深度》系列在西语老师们的辛勤付出下还在持续产出。

-最新一期《深度之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1976）》A FONDO No.11 Mario Vargas Llosa
（注：图像内容自《電子図像誌 黄昏の記述》戸田ツトム）

另一种转译

封面设计作为组内相对下游的工作来说，拿到的资料已经是通过翻译老师至层层校对后的结果。设计，也正在不断被理解为一种转译的工作，在组里的工作更是让我深有体会。面对各式各样的选题，和约定三周内出稿的时间规划，如何消化理解与转换，最后做出至少可以交出的设计，这份转译的工作正在不断被感受着。

《深度》系列之外的设计通常还是会使用图（图形）文编排，以及侧重文字本身的表情去作表述，依赖typography与图形去制造空间的结构与氛围，这比较考验技术但在主题理解上或许是容错率相对低的方式。线、和框也是最常出现的，线通常作为设计的开始与结束，在空间里作为一种连续乃至切分。框则是一种内外世界的间离与暗示。

-《超凡绝技》Virtuosity
-《阿尔瓦罗·穆蒂斯：不可忘却的地狱》Infierno inolvidable

当然，这些手段都需要在主题的引领下才得以转换。在目前对平面视觉有限的认知里，“氛围”的营造始终是重要的目的之一，是“设置风景”而非单纯“配列版面”。如何吸引观众点击观看视频，如何叠加正确又好像偏离了一些主题的理解而形成恰当的挑逗，如何扩容视觉感受，如何保持严肃又如何打破严肃……只是大多时候，最后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总体而言输出也并不稳定。由于理解不足和技术未到，又总想尝试某些视觉语言的时候，空间中时常会涌入许多杂质，而非噪音。这种杂质只为了实现某种单一功能——往往是未经深度推敲的结构，从而丧失了意图。早年间，前文提及的上一任设计师Smobniar也提出过类似的批评，我们总是这样有来有回，因为是太好的朋友就不在此说些感性的话了。所以，的确存在着制作时间有限、主题又源源不断的客观因素，同时也是自己能力的局限，以及对主题认知度的低弱。

当chatgpt出现之后，在主题认知度层面我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老实说，偶尔会不自觉用一些偷懒的技巧，伴随着不多不少的羞耻感……特别是《深度》系列这一专注在图像创作的工作里，如果遇到时间紧张和完全不认识作者的双重困境之下，就会选择在了解作者基本概览，和简读完译稿后去和chatgpt聊天，让ta用语言描述相关的图像或者元素，然后自己在脑子里初步绘制可能性的结构，再用设计去尝试实现。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尝试过用AI直接生成图像。

为一个平台长期制作下（如果5年还算长的话），确实会慢慢形成某些“规则”，或者说倾向。只举一例来说，主题如果是女性创作者的情况下，放置她的肖像作为视觉主体会是第一选择。

-《乌斯特沃斯卡娅：厉喊入天》Ustvolskaya

同时我自己就是一位女性设计师，这是我认为在这个时代自己必须发出的声音。当然，希望有一天我无需写上这样一段内容。引用掘火在伯恩斯坦的《青年表演者8》这一集的译者ZZC老师所写的前言结语：

又借玛琳·阿尔索普大师说的另一句话来结束这段跑题的前言：“希望女性第一将不再成为一则新闻的时代快点来到。”且任何职业名称之前将不该也不会再加上“女”作为形容词。

——《青年表演者8》是我在掘火档案所制作的第一个封面设计。

-后期整理过的《青年表演者》封面设计合集

写了这么些文字，而自己作为设计师究竟在掘火档案进行了怎样的转译工作，或许最直接的就是看设计本身了吧。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并非充满巧思的设计师类型，所以通常无法经由设计去表达观念，这可能也并不适合掘火的设计思路。但无论如何，主题需要借此去得以沟通，从而传递一种真实的可看之物。

遗憾和补充

最大的遗憾是，掘火档案在bilibili这一平台的封面由于站点将尺寸从16:10更变为了16:9，所以显示出来的画面是被裁切的。虽然后续封面都做了适配两个尺寸的调节，但《深度》系列直到略萨这一期，才一改整体的模版到适应bilibili的封面显示尺寸，并以此为契机作为所有封面的固定尺寸。由于其他平台没有类似的问题，所以也是自己决策缓慢导致的不足。

由于不尽人意的封面不占少数，更是构成了种种遗憾。具体展开怕有些篇幅过长、废话太多，所以选了两张当时还比较满意的封面设计为例，极不满意的就不提了。《临终七言》的画面应该有七个十字架的隐喻，但不知怎的最终呈现只有六处，不得不自己背地里偷偷架上。再是《指环之眼》，这算是早期的设计作品，充斥着太多细节上的不足，和结构上的断裂，回看真是惨不忍睹。借此机会是一定要放上整改后的设计，让自己心里稍微好受一些。

-修改过后的《临终七言》、《指环之眼》

最后，虽然感到害羞但还是想说说感谢的话。看到组内喷涌不断的选题和冗长精密的工作流程，多少会有“望而生畏”之情。并且在那样多番校对下依旧可以看到大家因为一个标点符号、因为一个翻译词汇的词根或典故、因为一个语气助词等等这样精细的问题，展开甚至到有点疯狂的讨论……所以我时常自觉幸运，可以和这样的大家一起共事。这份工作是练习也是创作，组长与组员从来没有限制过设计任何，基本上属于拿出什么就用什么。虽然无法次次都直面选题、直面自己，把每次的内容都做到满意，但偶尔也有自认为闪光与突破的时刻。随着为掘火工作的时间跨度变长，自然也更加熟练自信了许多，同时离不开几位组员对封面设计的正向反馈，这于我而言是非常幸福的事。

为掘火而设计在我目前的职业生涯里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向内而言毋庸置疑。当然向外，设计作为一门生计、一个职业，瓜分着大多的重心与意义。无论所谓内外，都是正向的，我在此也似乎找到了某种平衡。期待往后与掘火档案持续同行的日子。

2025.8.15

可一（yK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