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A Selection of Critical Mass in Music, Films, Literature and Bey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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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凌云 发表于03/01/2005, 归类于乐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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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符号崩解——Death In June编年史

(英国独立厂牌World Serpent Distribution在2004年夏的寿终正寝是一件大事。虽然从名字上理解它只是一家分销商,但过去却集合了众多杰出乐队。回望历史,你会发现这些乐队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群落。这些乐队不但与主流音乐彻底无关,和各种地下潮流也保持距离,在音乐史中拥有独树一帜的风格。如今WSD倒台,乐队忙着各自寻找出版渠道,乐迷重新整理和搜集作品,是一个重新审视这些乐队的机会。

仅仅以作品数量而言,Death In June, Current 93, Nurse with Wound和Coil也堪称WSD的四艘旗舰。虽然国内听众对这几个名字并不陌生,但相关文字的数量、广度和深度与这些乐队远不相称。希望这个系列能在基本常识方面有所帮助。由于事实庞杂,考证艰难,欢迎读者指出错讹。——作者, 2004年冬)

 

当那两个身影穿越舞台上酝酿已久的烟雾和比烟雾更浓的噪音走到昏暗的灯光下时,我确信自己终于能够见证一种神秘音乐的丰厚和深邃。而它本身也酝酿着诗意,还有极度的不安。

Douglas Pearce身穿迷彩,手摇法铃,面容被棕色的穗帘遮住,宛如死神。片刻,他换上了那个1991年在威尼斯找到的苍白面具,开始在大鼓上敲出原始的节奏。终于,实验音乐过后,他脱下面具, 露出真相:一位冷峻的中年英国男人,目光中混合着阴郁和虔诚。他自弹自唱,在观众的欢呼中遍历Death In June二十年来的金曲。John Murphy则与舞台上斗大的骷髅标志一样,始终隐没在暗影中。

这场2003年12月5日在奥斯汀Elysium哥特俱乐部的演出,无疑是我看过的最珍稀的现场之一。和那些最神秘的欧洲乐队一样,Death In June这些年在北美的演出极其罕见,以至于乐迷专门为这次演出搞了一个邮件列表。现场自然也是无奇不有。几位高挑女郎一身严整的党卫军军服威风凛凛地在人群中游荡。临时架起的银幕上播放着独立导演Richard Wolstencroft的作品Pearls Before Swine。这部由Boyd Rice主演,Douglas也露了一脸的作品几乎就是地道的B级片:暴力,虐恋,纳粹。

接下来发生的事件使这场演出弥显珍贵:12月8日,Death In June在芝加哥Empty Bottle的演出被迫取消。俱乐部老板Bruce Finkelman也收到了“死亡威胁和仇恨邮件“。乐队后来临时在Déjà Vu的演出计划于最后关头也被迫取消,但据《芝加哥太阳报》报道,在现场外还是发生了演出参加者和抗议者之间的暴力事件。

其实,任何Death In June死党对这类事件都不会吃惊,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一份黑名单:除了芝加哥,还有洛杉矶,波特兰,西雅图,德国,瑞士,挪威……有来自当局的明令禁止,也有各种民间组织的声讨,乃至炸弹威胁。历数理由,都是我们时代最耸人听闻的一些高帽子:白人至上主义,种族主义,法西斯主义,反犹主义,宣扬纳粹……。芝加哥事件在网上引发了火爆的讨论,足以当作对美国言论自由和检查制度的检讨。不过,在阅读了几百个帖子之后,我发现,有太多的迷惑、偏见和错讹需要澄清,即便是资深乐迷,也必须以研究来武装自己,顺便获得更多的乐趣。这也是我重新审视这支乐队的初衷。

走过天堂街道
土壤肥沃 空气芬芳
保罗在那里等候
还有弗朗兹
仅存的记忆在铁轨上运行

——Heaven Street

在关于Death In June的争论中,责难方基本上对这支乐队的前身Crisis只字不提。这也许是无知或遗忘,因为即便是Death In June的拥趸,也未必会去注意这支风格相去甚远而且早已脱销的乐队;但这也可能是蓄意忽视,因为Crisis被公认为一支激进的左翼朋克乐队——Douglas早在当年的采访中就曾经明确表示:这是一支反种族主义,反法西斯主义,反性别歧视的乐队。

Douglas坦言,他从第一天开始就希望开始音乐生涯,但这个想法直至朋克时代来临才变成现实。1977年春天,他在英格兰Minehead海边,喝着一瓶嘉士伯,突然发现报纸上每段都有“危机”二字。然后他立刻就告知Tony Wakeford自己将乐队更名的想法。

在这种背景下,Death In June于1983年的成立和转型是令人好奇的。显然,他们不那么激进了,甚至在演出时喜欢背对观众——这也是在NADA!的封面和同期的宣传照片中三位乐队成员Douglas P.(这是Douglas Pearce喜欢用的名字)、 Tony Wakeford和Patrick Leagas都背对着镜头的原因。

从那时开始,他们就喜欢在舞台上穿迷彩服。有评论认为,Patrick Leagas给乐队注入了不少军事色彩,因为他出身军人家庭。但在我看来,Douglas P.显然从一开始就是Death In June的主脑。毕竟,Tony在乐队发行了二张LP The Guilty Have No Pride和Burial之后就离队,后来组建了至今仍然在发片的Sol Invictus,Patrick也在专辑Nada!后就离队,组建了Sixth Comm。 从1985年以来,Death In June的所有意识形态都由Douglas P一个人来承担责任。而从乐队得名的那天起,它至少在对纳粹时代的关注上保持了一种连续性。

Death In June之名来自1934年6月30日希特勒对纳粹冲锋队(SA)的领袖恩斯特•罗姆(Ernst Roehm)等人进行清洗的事件。后者虽然是希特勒的战友和纳粹党二号人物,但政治理想不同,且在当时统领数百万冲锋队员,已经赶超德国国防军。在党卫军(SS)官员的唆使之下,希特勒在他称之为“长刀之夜”的事件中,枪毙了罗姆,血洗冲锋队高层及其他异己者,消灭了心头大患,而党卫军也终于能够崛起。在1985年的一次访谈中, Douglas曾经归纳出这样的中心思想:“那一天在人类历史上是极其重要的。他们打算处决或推翻希特勒,把他灭掉。在我想象中,我们本来也许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这是如此的神奇,因为这几个人把世界和人类的命运握在手中几个小时,然后让它溜走,而它本来完全有两种可能。” 这一天是如此至关重要,以至于Death In June把他们出版的头两张唱片编号为SA 29 6 34和SA 30 6 34。

如果说仅仅一个名字就能宣扬纳粹的话,Joy Division和 New Order岂不是更该被禁?

“本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人当推阿道夫•希特勒。他用他的仇恨和破坏塑造了我们今日生活的世界。” Douglas曾经在访谈中说。仇恨和破坏显然也是Death In June主题的底色。值得一提的是,Douglas对这一历史事件的情有独钟可能也有个人的因素。纳粹以憎恶同性恋者著称,但冲锋队又是纳粹同性恋者的大本营。罗姆本人,和他提拔的一批高官都是同性恋者。这一群体和这一事件,想必对作为公开同性恋者的Douglas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巧合?这一情况令责难者无从下刀,而且就我所知,评论家和访谈者也鲜有触及。

在Death In June早期的音乐中,历史就开始游移于具象性和象征性之间。比如,Heaven Street所描述的其实是通向毒气室和焚尸炉的道路。NADA!是Death In June最畅销的专辑之一,这恐怕是因为其黑暗风格常常被归入经典的后朋/哥特,或是与Joy Division相类比,但它其实满蕴了战争和群体暴力的阴影,绝望和悲伤不属于个人而是时代。——对于这样一支特立独行的乐队来说,遭遇的误读还刚刚开始。

比如,那首以纳粹刽子手克劳斯•巴比(Klaus Barbie)为名的歌。人们自然希望这首作品是反法西斯的。但是,这首歌的只言片语中包括了“克劳斯•巴比在我们心中”之类的辞句,自然要招致责难。“有很多人象巴比, 他并不特别。他只是个被逮着的倒霉蛋……巴比是我们面对的一面镜子。”Douglas曾经谴责在法国抵抗运动中有更糟的巴比, 因为据他所知,他们在战争结束之后还处决了二十五万法国人。但是,又有多少人看过Death In June的这些访谈呢?

在Douglas受到的影响中已被公认的两部电影,意大利导演Liliana Cavani的The Night Porter(《午夜守门人》)和法国导演Alain Resnais的Night and Fog(《夜与雾》),应该是国人熟悉的——它们在国内的街道上都能买到。近乎禁片的前者叙述了一个在战后惶惶不可终日的前党卫军官和当年集中营里受其虐待的女郎在重新相遇后施虐/受虐式的疯狂恋情,他们的欲望、恐惧和最终的悲惨命运。后者是沉默的黑白纪录片。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灭绝人性,虽然只重现了半个小时,但已经足令观众窒息了。——这两部作品,是不需要听懂对话,也不需要解说就能看明白的作品。前者是个人意志在最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对社会机器的叛逆,虽然必败但震撼人心,后者则以最极端的方式现了个人意志相对于社会机器的微不足道。谁能在这两部悲剧中发展出对纳粹的热情呢?虽然它们体现的非理性之力,确实是Death In June作品的动力。

 

水中捞月
和短剑的一击
火焰奔突般的发梢
和你圣洁日落般的目光

——Runes and Men

 

从1986年的专辑The World that Summer开始,Death In June成为了Douglas P.的个人世界。同时, 乐队在每张专辑里邀请客座乐手的传统也开始从此确立。Andrea James作为女声出现,而Christ 777,便是Current 93乐队的David Tibet。不过,和乐队后期客座乐手的分量相比,客座乐手在这张专辑和随后的Brown Book中都并不显眼。无论旋律和歌词之类的“抒情性”,还是Death In June标志性的民谣风格,这两张专辑都并不出色,但它们作为乐队演化的关键时期,却是解读Douglas个人思想的重要窗口。

此间最重要的转变,乃是让•热内和三岛由纪夫影响的介入。根据Death In June唯一传记Misery and Purity的记载,Douglas早在1980年就接触到此二人的作品,但直至1985年他才仔细读完。用他的话来说,当时自己无家可归,合作乐多年的伙伴也终于分手,而对让•热内和三岛由纪夫的热爱却正抵达顶峰。

专辑的第二曲Hidden Among Leaves是一首日语作品。在刀剑碰撞前的声音据说就是三岛由纪夫的。而这首歌的名字,正是取自日本武士道的典籍《叶隐》。三岛由纪夫曾有言:“在现代社会里死亡的意义常常被遗忘。不,不是被遗忘,而是被回避。一个人的死去不过是在医院病床上堂皇地死去……我们就是不想谈论死亡。我们不喜欢从死亡中提取它有益的元素……”——这其实也正是Death In June名字超越一个纪念日、一场战争和一个时代的另一种思考。

接下来的Torture by Roses,实际上是摄影家Eikoh Hosoe一本关于三岛由纪夫的写真集——你能很方便地在Amazon.com上这本《玫瑰刑》的内容预览中看到三岛由纪夫与玫瑰的各种合影。这首歌结尾的法语演唱,据说是向热内致敬。

The World that Summer继承了NADA! 中类似哥特音乐的一些元素:优美的旋律,混响丰富的冰冷节奏,还有钟声。Douglas那种Peter Murphy式的哥特式唱法, 与他后来习惯的低吟和念白成了鲜明对照。而最后一曲15分钟的Death of a Man纯粹是噪音拼帖,混乱、暴力,集先锋和写实之大成——由此,你会了解为什么那位噪音之王Boyd Rice后来会会成为Douglas合作最融洽的伙伴(当然,如果要进行法西斯主义指控的话,Boyd的“问题”更是多多),并且明白后者并不是DIJ噪音元素的舵手——在七十年代,Douglas便曾经尝试这类作品,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用他自己的说法,已是驾轻就熟,Death of a Man的名字据说正好是三岛由纪夫小说的名字,虽然我没有查到,但另一个确凿的事实是,这首作品录音的前两天,正是热内身故之日。

The World that Summer的名字源于同名小说和电影,说的是德国青少年在纳粹统治下成长的故事。这张作品的包装本身也体现了Death In June内涵的多元性。从早期的黑胶到最新版的digipak,都印着浮雕式的玫瑰,由此开始,玫瑰作为爱与死亡的象征就不断出现。此外,文学爱好者们只要考证一下,就能知道那两位作家都喜爱玫瑰。

专辑最早的封面和现在的歌词小册封面,印着两个图标。其一是著名的骷髅标志(Death Head), 此标志其实在早期的The Guilty Has No Past的封面就已经登场, 二十多年来一直是乐队的标识。虽然说骷髅图案在世界各国的军队中都被采用过,但由于这一个正是党卫军徽志,所以自然为Death In June添了一记罪过。不过,请勿把它当作死亡的标志,因为即便是对党卫军来说,它也表示着誓死战斗的忠诚,其信仰的含义远胜于表面上的恐怖和威吓。

封面上的另一标志,是象征保卫和救治的埃尔齐兹神符(Algiz rune)。简单地说,神符作为一种符号式古文字,体现的是在基督教传入和普及之前,欧洲(特别是中欧和北欧)更古老的、带有原始和神话色彩的文化。虽然那些东西在基督教普及之后就成了异教,但想必已经根植于欧洲历史和文化的某个层面之中(例子之一是神符在当代经常被用作占卜工具)。它经常被披上怪诞乃至邪异的外衣, 但至今仍然被少数人信仰着——World Serpent一系的乐队,诸如Coil和 Current 93, 都是这种文化的拥趸。

Douglas从小就是一个能感受到神秘力量的人。他因为总被恐怖景象笼罩而失眠,于是他的母亲为他驱魔。长久以后渐渐成为了一种精神上的治疗。他也着迷于著名术士Aleister Crowley的玄学。他相信犹太教之外的神魔和天使。Douglas持续受到了这类文化的影响,直至今年仍然喜欢在签名中画上神符,但这些影响显然在他的早期更直接显露,特别是当他结识了同好David Tibet(也许还有Coil的John Balance)之后。在一次访谈中,他认为魔法(magick)这种超自然力量对第三帝国有所影响,并且在二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对于欧洲古文化和现代史的研究,其实是Death In June超越了纯政治理论和符号的内核所在,而当他们对于六月之死重要性的解读,显然可能会导致对超自然力量的着迷——或许,乐队后来描绘的诸多景象都因这种神秘而增添了诗意,而个人自身的无助,爱情的短暂乃至全人类的悲剧,都由此蒙上灰暗的宿命色彩。

近来读到曾经深受Death In June影响的音乐家称Douglas P.带有尼采的气质,这在我看来并非纯粹的恭维,因为和那些哲学的关联显然是一种更有趣的研究。Death In June作品背后蕴藏着的强大决绝的个人意志(三岛由纪夫之死已经体现过这种力度),总在对那些昭示个体渺小、战争惨烈和命运无常的主题发起冲撞……也许,连那些用炸弹武装起来的反法西斯主义者们都会被这个课题吸引过来,因为他们能从容地把尼采和希特勒挂钩?

1987年的专辑Brown Book继续体现了Douglas吸收的各种影响。Brown Book原本是一本出版物的名字,二战前用来记述纳粹德国的活动,战后则被东德政府用来记录活在西德的纳粹及其他战犯,以及他们对国家的影响。 内页著名的照片记录了在德国的达豪(Dachau)集中营被解放之后,人们从水渠里打捞被囚犯们打死的党卫军尸体的场面。除此之外,还有德军士兵的照片,连Douglas也身穿迷彩服出现。

专辑的同名曲采样了电影The World that Summer中的对话。它因为明目张胆地使用了纳粹战歌而被当时的德国政府禁掉。在Runes and Man中,还能听见纳粹官员Adolf Wagner(是的,他是那位作曲家的孙子)的讲话,说的正是“长刀之夜”。而这个人名在任何记述该事件的史籍中都可以找到。

Brown Book在歌词上直接体现了符号式异教文化的渗透。除了Runes and Men, 不止一首作品受到了EOH(马)或是TYR(战神)的启示。他在接受Melody Maker采访时,还提到这张专辑体现了梦境的影响。

 

我们的爱
我们的爱
超越满足
超越绝望
最终的忠诚
最终的背叛
欧罗巴已经焚毁
她还将燃烧
——Giddy Giddy Carousel

 

1990年,The Wall of Sacrifice发行,Death In June中期的风格开始浮现。这张当时被认为是乐队收山作的专辑,如今听来完全就是八九点钟的太阳。

这张专辑的平面设计是最具体的:封面是Douglas P.左手握着曾属于罗姆本人的短剑(没错,剑身上还刻着将军的大名),右手举玫瑰,胸前挂着象征生命的Life Rune,背景是热内的像。在内页的照片上,他手捧关于西德纳粹的Brown Book,旁边书架上是那本三岛由纪夫的写真集《玫瑰刑》(是的,封面上确实是这三个大字)。也许正因为它所表述的内容如此完美地展现了乐队的精神内涵,以至于2004年底最新版的“半官方”T恤把它用作了图案。

The Wall of Sacrifice取名仍然来自Douglas的梦境:一面冰墙,冻满鲜血,透过血仍然可以看到砖石。当冰销血融,它流动的方向就是人生的方向。同时,这也是一个北欧神话传说:每个人都有一张网(Web of Wyrd),可以通向其他世界,也象征着命运。

Giddy Giddy Carousel的部分歌词直接取自三岛由纪夫的《禁色》(达明一派的同名歌曲也源于此)。这位作家对男性生与死之美的刻划显然从任何角度都深得Douglas之心。在此曲中,Douglas的浑厚和Rose McDowall的缥缈相得益彰,而且照例有着挥不去的军事气质。

作为第一张由Boyd Rice助阵的专辑,它开始了噪音实验。开篇的同名曲The Wall of Sacrifice和Death of a Man类似,是一部长达十六分钟的拼贴大作,收尾的Death is a Drummer也长达近十分钟。在另一个方向上,David Tibet的继续捧场也进一步延伸着民谣风格——很难说David在Death In June民谣化的历程中起了多大的作用,但此专辑中代表性的纯民谣作品Fall Apart和Hullo Angel,都是由David Tibet合作写成的。从这张专辑开始Death In June的音乐变得凝炼,是对未来十年间风格走向的清晰预示。从此开始的Death In June作品, 才是我最常听的。

 

黑色泪珠抚慰雄性力量
但我的关照只是日渐陈腐
当希望的黄昏迫近
把我当作痛苦记住
一次 再一次记住我
把你的脸藏于祷告中间
那些你从来没有送来的词句
明白它们从来不会送达
你明白它们从来未曾送达
——The Golden Wedding of Sorrow

 

早在Brown Book时代,Douglas在访谈中被问及出现的木吉他时,曾经说,“我觉得它能很好地达到我希望的纯净……我喜欢悲伤和纯净的声音。”

But, What Ends When the Symbols Shatter? 达到了Death In June音乐悲伤和纯净的顶峰。唱片内页是我最喜欢的乐队照片:Douglas身着迷彩,头戴他那僵硬苍白的著名面具,伸展呼告的双臂,四面是无人的旷野,和无垠苍天。是的,这张专辑充满了木吉他,但混音时显然刻意强调了空寂的氛围,还有那些飘逸的采样和沉到地心的低音,都将它和常规的民谣拉开了距离。

这张最有影响力的专辑常被指为乐队的代表作,在我看来并不确切。即便是只提民谣风格,对Death In June而言也是一个时期,它最先在NADA!中的Leper Lord初见端倪,在二十一世纪仍然回荡。这张1992年的专辑只是处于此种风格的顶峰,只凭它就想了解Death In June的音乐风格和意识形态,无异于管中窥豹。但在我看来,这张专辑拥有的代表性之一,便是其高度象征性的歌词。这里把纳粹和战争之类具象的主题乃至照片和符号都完全抛弃,把一切上升到爱与死亡。那种冷峻肃穆的气质,确实堪称对这一经典主题的经典演绎,和专辑中悠扬的小号一样不朽。

Douglas当然不会去背古诗。可能有很多人至今仍然不知道,专辑中的四首曲目, Little Black Angel, He’s Disabled, Mourner’s Bench和Because of Him,乃是直接改自Jim Jones的“人民圣殿合唱队”(The People’s Temple’s Choir)的作品。是的,这里说的正是那个二十世纪赫赫有名的名字:人民圣殿教。1978年,九百多美国教徒(包括二百多儿童)在圭亚那集体服毒自杀的惨剧,捎带着一名美国众议员和数名美国记者被伏击身亡的事件,都是由这位Jim Jones教主操办的。在这样的背景下,Douglas并没有照搬原作,而是进行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改动。比如,原名为He’s Able的歌曲被改成了He’s Disabled, 内容也做了类似的改动。原来那些在教堂里演唱的福音歌曲,变得悲伤、残缺。

照例,他热爱的作家们在这里再度登台:The Golden Wedding of Sorrow据信是源于热内《玫瑰奇迹》中的字句:“我们正在表演一对悲伤夫妇的金婚,他们不再愉快相爱,只活在悲伤之中。” 而Death Is the Martyr of Beauty中的“无可脱落的孤独”则取自三岛由纪夫的《禁色》。

David Tibet这次的神话故事也变得悲天悯人。在Daedalus Rising中,他选择了代达罗斯与伊卡路斯的神话,以他那著名的悲凄男声讲述着希腊悲剧式的坠落与失败,以及人力、生命和时间的极限。

1995年的专辑 Rose Clouds of Holocaust依然保持了民谣的风韵——一般认为,这是But, What Ends When the Symbols Shatter?的姊妹篇。但最大的差异是这张专辑的写实背景。

“此前,Death In June发行了双张现场专辑Something is Coming, 包括1993年在克罗地亚的现场和当地录音室录制的六首经典。这是除了自己录制的奥斯汀现场外,我最喜欢的现场录音(2000年的Heilige!虽然在曲目上更加全面,但气氛上显然逊色得多,连包装都不能相提并论)。Death In June是波黑战争爆发后第一支到访的英国乐队。1992年8月1日的现场,和9月1日在克罗地亚国家广播电台的录音被收入,收入全部捐给萨格勒布的Bolnicki诊所治疗战争中被截肢的平民和士兵。

也正是在这次旅程中,Douglas耳闻目睹了许多惨绝人寰的现实,从而影响了Rose Clouds of Holocaust的创作。除了震撼人心的标题之外,这张唱片的内页上是目光惊恐发出尖叫的Douglas,旁边是被焚烧的马头。

“这个充满征兆的季节/从镶黑框的罪人/到镶黑框的目击者/春天的悲伤/和纯净的周末/我记得/周围的旷野/耳语着 暴行/这是最奇怪的道歉” ——Douglas在Omen-filled Season中唱道。他在这场战争中的立场无人了解,所以照例要招致非议,但比起急于表态的大国政府,他的沉默显然更令人深思。对于一个长期关注欧洲历史和命运的人(Death In June的唱片公司NER其实就是“新欧洲录音”的缩写)来说,欧洲二战之后最血腥的、甚至是灭绝人性的战争,是一道伤痕。

波黑战争首先是民族战争,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中的宗教渊源。这张专辑的内容显然带有更多宗教特征,这从歌名中就能觉察。在Rose Clouds of Holocaust一曲中,他写下了这样的控诉:“节日落幕/如节日的命运/从罗马披着斗篷的乌鸦 /到萨格勒布上空的鹰隼/啊 耶稣的母亲受难者/躺在悉尼的尘埃中/节日落幕/如节日的命运”。

到1996年,Death In June与Richard Leviathan合作的KAPO!, 以更萧杀的气氛延伸着关于波黑和欧洲的忧虑。二人的词作风格同样的抑郁而深邃,低迷极简的音乐构成了Death In June最安静的专辑。它虽然不广为人知,但其中的Only Europa Knows,在我听来是Death In June最经典的曲目之一。专辑封面是克罗地亚人墓地祭奠的特写,那红白格子的图案确实是他们的国旗。

长期以来,Death In June总被用来给Death Folk和Apocalyptic Folk之类的名词造句,其实都是这些专辑的功劳,虽然总有造句者以为民谣就是乡下的弹唱,从而忘记残酷的历史, 把Death当作崇拜,把Apocalyptic当作神话。

 

这捆绑
它不迷人
沉默和邪恶 压弯我的双臂
我们了解神
是通过他创造的万物
生命 美丽 但最多的是仇恨
——Power Has a Fragrance

 

1998年的Take Care and Control宣布了Death In June的全新时期:循环的采样,模拟弦乐队的合成器,阴郁的打击乐器,营造出交响乐式的宏大和广漠,同时又被黑暗压抑所笼罩。这种内在的反差是这张专辑最令我欣赏的一点。

从游移于瓦格纳和军乐之间的德国旋律听来,Death In June的主题显然又回到了老路上。 Circo Massimo再次直接使用了纳粹歌曲。近乎呓语的简短沉吟,缓慢的行进节奏。象The Bunker这样的作品,仅仅是简单的和弦就足以令人窒息,更不要提那些噪音式的采样loop和沉闷的大鼓。在Brown Book,Wall of Sacrifice乃至The World That Summer中的实验元素在经历民谣时期的休眠之后,在这里开始释放,其简明和老练令人赞叹。

虽说把Death In June和工业音乐混为一谈是误解,但如果一定要贴上这个标签,可以凑合贴在这张专辑上。它没有重型采样吉他和电子节拍,但单调的节奏和对loop的采用,可以说是一种和机器无关的社会工业音乐。正如TYR一书中所阐述的,“纳粹主义可以被视为一种精英化的现代运动,尽管它偶尔也主张齐格弗里德和尼伯龙根的英雄主义。观看数千冲锋队员的方阵齐步前进,人们会想到的是现代工业社会的主宰。”几乎每个看过一些工业乐队音乐录影或是现场投影的人,都会理解这种视觉联想。

在这个阶段,Albin Julius的加入是至关重要的。这位Albin的奥地利乐队Der Blutharsch, 据称就是由Douglas P.“帮助组建”的。也正因为是这支乐队预定在芝加哥现场给Death In June暖场,从而招来了翻倍的炸弹威胁。Der Blutharsch的标志是Sig Rune和铁十字,反法西斯斗士们明白纳粹德国用过这些标志,但他们不知道这些符号早在中世纪就已存在。当我在2005年1月最新一期RollingStone杂志中发现某新晋乐队主唱带着饰有铁十字的帽子唐而皇之地出现了两次时,我估计他们已经忙不过来了。

在芝加哥事件中,对乐队有所了解或是进行研究的人们都对乐队持同情态度。根据《芝加哥太阳报》的调查,Death In June的乐队网站和歌词里头找不出种族主义或是反犹倾向。也没什么证据指责Der Blutharsch在音乐里散播仇恨。确实,他们专辑上使用了纳粹画家的作品,但对于先入为主的斗士们来说,“艺术就是艺术”之类的话是苍白的,更何况乐队2003年3月在克劳什尼兹的演出被德国政府以“右翼极端主义倾向”禁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实,显然被作为“官方”判决而被引用。如果要说服他们,这些乐队恐怕只能创造一种叫“纳粹艺术”的东西,然后说明这种艺术和色情艺术没有区别,只不过是基于事实和人们对禁忌的各色反应——就看你怎么想了。想必会有法西斯主义者和新纳粹分子喜欢Death In June/Der Blutharsch的音乐,但Douglas P.不象Kurt Cobain, 企图对自己的听众群有所要求。所以,所有的捕风捉影最终还倒不如那家永远缺货的Strange Fortune在购碟指南上对Der Blutharsch的描述来得实在:“满载着德国文化史的采样,音乐的和政治的”。

Albin Julius的继续参与使得Death In June于2000年发行的专辑Operation Hummingbird被视为Take Care and Control的姊妹篇。虽然有评论指“蜂鸟行动” 为当年纳粹研制反重力飞机的计划,但它实际上说的还是对冲锋队清洗的行动——当年行动结束后,戈培尔立即和在柏林的戈林通话,只说了“蜂鸟” 这个预定的暗号就挂断了电话。

一开篇,Douglas P就嘲笑了瑞士当局,因为此前他在当地的演出曾被政府禁掉。在钟表的喧嚣中,他指责瑞士在二战中仰仗纳粹大发战争财,然后是布谷鸟儿的报时。在幽默感的引领之下,专辑听起来不是那么黑暗——这和他所激赏的The Smiths/Morrissey倒颇为共通。统治该专辑的仍然是不断回旋的军事旋律,但和Take Care and Control不同之处,
在于制作上对器乐和人声变本加厉的压抑,体现了真正的末世感觉。在Winter Eagle中,他唱道:“点灯的墓地/母亲之夜/被埋葬的宇宙/在这午夜/肉体的残片/日渐稀薄/被埋葬的宇宙/日渐暗淡……” ——从歌词到音乐,都俨然是Only Europa Knows的失真版。

这张专辑的制作只用了一个月时间,想必是一气呵成,专辑的风格是如此统一连贯,听起来就象一个完整的阴谋。也许是因为长度太短,或是缺乏金曲,它经常被遗忘, 但却是Death In June出版的最后一张真正吸引我的有趣专辑。

 

对你我和德国而言这是些奇特的日子
风暴集结云层灰暗
对你我和德国而言这是些奇特的日子
所以我们在此相遇
——The Enemy Within

 

在Kapo!时期,Death In June就开始将大本营移至澳大利亚,至今如此。其原因之一,便是乐队和World Serpent Distribution的争端。这一事件使得乐队退出厂牌并与之对簿公堂,最严重的后果是一大批作品因为版权问题而被封禁——即便是北京的音乐人们如今也能尝到这种苦头,更不要说已经拥有多张专辑的Douglas P.。此外,他也因此和昔日众多合作者彻底翻脸,甚至不共戴天(至今,当他提起旧友David Tibet时一然言辞轻薄,而对刚过世的John Balance也绝不嘴软)。其原因,是因为他们在官司中支持World Serpent,并且充当了证人。

如果你了解Douglas咄咄逼人的一面和他当时所处的这种绝境,你也许就能理解Death In June在2001年的专辑All Pigs Must Die。这是一张罕见的复仇专辑,是一位音乐人对一家厂牌最高级的攻击。封面的三只小猪,是World Serpent的三个成员,而We Said Destroy这样的曲名,显然是对厂牌WSD的直接调侃。专辑的歌词中屡次提到三只小猪,并混合着Death In June的经典意象:孤独、战斗、生死、命运,甚至拉出了Charles Manson。字里行间不仅表现了Douglas对World Serpent的仇恨,也是一种预言。“但时间在对抗他们。时间是每个人的主人,包括他们……” 他在Tick Tock中唱道。这场争端的细节至今尚未公开,但从World Serpent在九十年代后期的没落,以及在发行、版税和账面上的各种不利传闻来看,Death In June显然是在当时就已遭遇问题或是察觉危机的一支乐队。

在音乐方面,这张专辑被民谣和噪音平分。前半部分是以The Enemy Within为代表的经典Death In June,并且由来自德国乐队Foserti的Andreas Ritter演奏手风琴和长笛。 后半部是噪音音乐。与引起争议的主题相比,它的音乐就平淡得多。

2004年秋天刚发行的Alarm Agent在风格上同样保持了这种平分的形式,但它在参与者方面也进行了另一种平分: Douglas P.伴奏,Boyd Rice念白。虽然Death In June的乐迷多半喜欢Douglas的好嗓,他们也必须掏钱,因为他虽然一个字都没唱,但毕竟创作和演奏了90%的音乐。另一方面,Douglas和Boyd 决意这是他们十三年间合作四张专辑后最后的合作。

如今,我把这张专辑当作圣诞音乐来听,因为Douglas的纯原声配乐虽然保持了骨子里的清冷,但悦耳得象传奇大片的配乐;而真正的意识形态狂人Boyd听来完全是在讲古老的神话故事。即便是噪音,也被专辑的叙述性压成了背景音乐。

平心而论,这张专辑想必不是大多数Death In June乐迷期待的大餐,但它显然表现了一种自由——在现实中,Douglas P.不仅终于赢了官司,他的预言(或诅咒)也终于实现。当那家厂牌终于倒闭,往昔友人今日死敌作鸟兽散去时,他想必终于出了一口气。当年World Serpent诸乐队中,Death In June显然是风头最健的一支。乐队如今的分销厂牌,德国的Tesco,也是欧洲经营黑暗音乐的众多厂牌中颇为兴旺的一家, 乐队的大多数旧作均已再版,包装精美。乐队的第一张DVD也终于在2004年底推出,内容除了曾经在Tesco发行录像带的Live In Italy现场,还包括了由克罗地亚DJ于九十年代初在Death In June音乐基础上创作的舞曲音乐。

接下来,Douglas P.的旧作也会继续出土。2005年的发行计划至少已经列上了Abandoned Tracks,其中不仅包括过去未发行的作品,还有他那支被澳大利亚海关查禁的德国MP40 Schmeiser sub-machinegun的声音——没错,就是反法西斯电影中那种很帅的冲锋枪。这自然又令我想起在那次现场上招摇的党卫军们。这些来自歌者和听者的各色癖好,一如Death In June的哲学,都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但它们却会在现实继续给我们招来死亡威胁。 在种种荒谬中,我们发现,那些威胁者才是对死亡的入迷者,而他们,才是引领着Death In June乃至整个世界的神。

(完)




2 Comments

  1. 去年也去萊比錫看了
    08/09/2017

    非常欣賞您的文字,這篇文章我總是反覆閱讀,多年來一直是他們的樂迷,您讓我慚愧也更加理解他們的深度,也釐清和確認很多我心中的疑問。非常感謝!

  2. codmeal
    02/09/2018

    自从去年读了这篇文章,重新开始听DIJ之后,我也总是回来再读,总有新发现。感谢胡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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