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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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ita 发表于02/17/2022, 归类于作者.

《塞维丽娜》(七)

塞维丽娜

 

著 |罗德里格·雷耶·罗萨(危地马拉)

译 |anita

 

我认识了新的女人。去了新的地方旅行。读了很多书,买了、也卖了很多书。庆祝了一个生日,之后,十二月终于到来了。也不能说这段时间不快乐,但要让生活达到快乐的状态,无疑缺少了一剂关键的调料。

十二月的前两个星期一,玩家书店都举办了朗诵会,两个我都出席了,每一次都仿佛是赴一场与恋人的约会。前一天晚上我早早上床睡觉,以防第二天起来有黑眼圈。做了一点运动,花了更多心思在着装打扮上,穿上我最好的裤子、鞋子、衬衫和外套。当然,她没有出现。十二月十五号我给艾哈迈德去了电话。没有消息,他告诉我。因为新年假期的关系,直到一月底都不会再有朗诵会了。我尽可能让自己屈从于这个事实: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出于一些自认为是根本性的原因,我永远不想使用“永远不”这个词,或者“无穷无尽”这个词。但是在这里,作为一种特殊的表达,在我黑暗无光且翻腾不息的脑海中,这两个词正不断彼此碰撞着。

我在清醒时做的梦比入睡时还要多。我一次又一次勾勒我们重逢的场景,想象自己语气清晰确凿地跟她说一些话。虽然我知道(但,不,我并不知道)偷书不是她的病症,而是她的存在方式,但我还是向她保证,只要跟我在一起,就不必再冒那些风险,便可以享有无穷无尽的书籍供应。她那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还要维持多久呢?她就不能离开那个又老又肥的所谓丈夫吗?——诸如此类的话。一些就算在那些伤心的日子,我们果真重逢了,我也绝对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出口的话。

一天上午,我正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卡洛斯公寓的门前。我听到一阵金属咔嗒声(诸位中有一些人将来可能会熟悉这种声音:拐杖落在水泥地上的敲击声),随后,我看到了那个老头,那个姓布兰科的老头,那个在机场看到的胖子、然而现在看来分明既不老也不胖的男人。我们在人行道上擦肩而过,但仅仅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打招呼。他非常高挑,不苟言笑。

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对他来说,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可是,那真的是他吗?我迟疑了。我停下脚步,觉得应该跟他谈谈。可以拿书的事作为开场白。于是我转过身,打算上前攀谈,但大街上不太适合进行我想要跟他开展的谈话,所以,我放弃追赶他,而是按响了公寓的门铃。

我取出一张名片,留下电话号码,署上名字。开门的是负责清洁的那个女孩。我请求她把名片转交给布兰科先生,她皱了皱眉,接了过去。

我回到街上,看到他刚刚转过街角。我没有跟踪他,而是继续散漫地游逛,但此刻的心情已经无法像偶遇发生前那样平静了。

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一,但因为没有朗诵会,我下午三点左右才去书店开门。

他是第一位顾客。进来后向我问候下午好。

“布兰科先生吗?您收到了我的留言?”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收银台前。

“对,我是奥托·布兰科。但我没有收到任何留言。”他微笑着说。

我介绍了下自己,然后与他握了握手。

“几个小时前,我把我的名片留在了您下榻的公寓。”

“啊,”他一脸担忧,“是跟安娜有关吗?”

安娜,我暗想,原来她没骗我。

“请不必担心,虽然的确与她有关。” 我做了一个手势,它看起来一定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它的发生出乎意料,而且不由自主。我笑了。“应该是跟她有关。据我所知,她是您的…… 妻子?”

他皱起了眉头。

“这是她说的吗?”

一阵短暂的尴尬后,我们两个朝彼此笑笑。

那就是艾哈迈德对我撒谎了?我暗自纳闷。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安娜·布鲁格拉?”

“是的,先生。”他答道,“安娜·塞维丽娜·布鲁格拉。”

“她告诉我说,她跟她父亲住在一起。请原谅,布兰科先生,我不想干预你们的私事。”

“我是她母亲的父亲,也就是说,”他解释道,“她的外祖父。不过实际上,我的确在充当他父亲的角色,这个毫无疑问。那个……”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

“跟一些失窃的书有关,对吗?”

我随即带他来到收银机旁边一棵柱子前,把上面贴着的一长串书单指给他看。他仔细读起来,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顿时炯炯有神。

“这些书,我们全都一起读过了。”他看到列表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不知道它们从哪来。很抱歉,她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您说,她是您的外孙女。”我还是不能相信,然而这又确是我最想知道的。

“可以告束我,应开还您多少钱吗?”突然间,他的口音变得奇怪无比。像是亚洲,又或者是中欧的口音,我默想。仿佛是支撑他西班牙语发音的那条神经刹那间松懈了。

“我想跟您谈的不是这个。事实是,我希望可以再次见到安娜。”

他咽了咽口水,眨了眨眼。

“您为什么想见她?”

这个问题一下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我不能回答说因为我爱上了她。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您不是第一个爱上她的书商。”老人说。“如果您后悔了,请把账单寄到我的公寓即可。”

“您现在忙吗?”

他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我几乎就是个无业游民。不忙,完全无事可做。”

我于是邀请他去街角的咖啡馆喝点东西。

“您也看见了,这里一个顾客也没有。我把店关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去了。跟您一样,”我坦言道,“我也几乎是个无业游民。”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咖啡馆。此刻的布兰科先生,看起来跟我第一次见时判若两人。只见他体型健壮,额头很宽,面色看起来是长期经受日晒,手上的皮肤却十分苍白。我们各自点了一杯柠檬红茶。

“我想事先声明,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我有我的一些想法,她在这方面追随着我,但,当然了,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我始终靠书生活,我的父亲、祖父,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纯粹地靠书生活——各种各样的书。我不是在打比喻,我们倚赖书本维持生存。”他说完这些,之后陷入沉默。

“我的状况就完全不同了。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都不爱书。家里唯一读书的是我母亲。”

我立刻感觉自己像个新入教的信徒,突然找到了渴求的导师,找到了一条与智慧源头相连结的纽带。

布兰科看了我一眼,我从中读出了怜悯。他继续说道:

“我们被指控犯有各种恶习、过失甚至罪行。(‘生活是一团乱麻’, 她曾说。这就是她为什么那么说吗?我默想。)我们被称作特工、诈骗犯,被误认为是用书本来传递加密信息的间谍;还有人说我们专门收集描述各类犯罪或丑闻现象的出版物、书籍副本,或传播这样或那样的色情信息,诸如此类。但我们自始至终唯一在做的事,就只是依靠宽泛意义上的书籍维生。您知道吗?我一位叔叔,他是个疯子,没错,但有时候又很天才。他相信,或者说他自称相信,在书的背后,在我们称之为书的这些东西背后,存在一种集体精神。就像未来主义者们的幻想中,机器、计算机、某些特定植物,比如用于提取药物的植物,以及一些金属类型,如金和铁,它们也都拥有其各自的精神。他谈到一场志在争取由书籍来统治地球上某些区域的战斗,认为要辨识这一抗争的趋势和潮流,我们可以借助于记载有种族和语言发展历史的地图,在那上面,彩色箭头标识着发生在人类历史上的那些伟大运动。迁徙、入侵、爆发、灭绝。他谈到不同类型书籍之间的战争,文体之间的战争,是的。这些战争,跟几乎所有战争一样,并不总是最优秀者胜出,但是对我们来说,没有谁是输家,虽然到最后,所有人都会灰飞烟灭。我们利用这些来来往往的书籍,就像水手利用洋流。我们尽可能充分地利用它们,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超越了与书相关的一切善与恶。我们,现在指的是她和我,直到今天还在书的潮汐与洪流之中航行着。”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我们陷入了片刻沉默,但即便没人说话,我与他之间的交流也并没有中断。这位老人的陪伴让我感到身心舒适。我随即坦言道:

“您说的对。而我也只是众多书商中的一个罢了。我爱上了您的外孙女。”

他变了脸色。现在看起来疏远又警惕。

“先生,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您上过床。如果有,您可以为此感到骄傲。现在,我得告辞了……” 他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我们没有握手。“我原本想称呼您为‘我的兄弟’[1]。”他这样对我说。“再见。”

我又坐了下来,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后脑勺刚被人用钝器击中,而那位让人难以置信的、安娜·塞维丽娜·布鲁格拉的外祖父,正慢慢走远,消失在我的视线。

夜里我梦到这段对话,接续上了白天那场出乎意料且缺乏真实感的相遇。我们正坐在一辆行驶在山路上的乱糟糟的公交车里。

“请您告诉我,”我跟那位老人说,“她在哪?”

“您不会再见到她了。忘掉她吧。她已经死了。死了!听明白了吗?在蒙得维的亚,几个年轻人把她杀了。”

我醒了过来,强烈的空虚堵在胸口,浑身上下都难受地厉害。一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待续)

 


[1] 原文为法语:mon frè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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