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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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i 发表于04/18/2025, 归类于书评.

掘火中译:阿尔瓦罗·穆蒂斯:不可忘却的地狱

 

译制 | Oli
校对 | Angela Wu  Joe
封面 | 可一
片头 | petit
策划 | 掘火字幕组

 

【译者前言】2005年3月,德国慕尼黑塞万提斯学院举办了以“电影与文学”为主题的拉丁美洲电影节活动,选片包括以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小说为原本的《庞达隆上尉与劳军女郎》(Pantaleón y las visitadoras)、由胡里奥·科塔萨尔的访谈剪辑而成的纪录短片《科塔萨尔》(Cortázar)、改编自何塞·多诺索《加冕礼》(Coronación)的同名电影等,关于阿尔瓦罗·穆蒂斯的纪录片《不可忘却的地狱》(Infierno inolvidable)也在此列。

这部影片发行于1995年,同年穆蒂斯最重要的七部曲作品写作完毕,在哥伦比亚集结出版。彼时的穆蒂斯年届七十,却在一生奇遇与厄运后纵身跃入新的人生海洋:他在退休后“专注于一种新奇的体验:什么也不做,只是读书和写作”,一如多年前他对好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应答——“等退了休,没有俗务缠身时,会潜心写作”。于是《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Empresas y tribulaciones de Maqroll el Gaviero)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部译入中文长达近五十万字的鸿篇巨制,穆蒂斯仅花了六年写就,而“瞭望员马克洛尔”一举便成为了20世纪拉丁美洲文学难以绕过的文学角色。在这部纪录片中,我们可以听到穆蒂斯念读自己的作品,可以看见在他笔下被描写无数次的山脉、雨林、芭蕉园,可以浏览穆蒂斯大半部的人生。在为这部纪录片写下谵妄的絮语之前,我们不妨用作家自己的话来概括这部影片:“这部纪录片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精彩之处,它们无不体现出一种特别敏锐的感受力,正是这种感受力令我的痴念、我的爱欲、我的心魔与幻象进入了这些影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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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绝美之死》(Un bel morir)中,穆蒂斯写道:“在漫无目的地开进入海口潮掩区时,瞭望员马克洛尔想起了其中的一些旧日时刻:一枚从他手中滑脱的硬币。在安特卫普港口的一条街上滚动,落入一个下水口。”[1]我们几乎可以听到硬币旋转、滚动、滑行而后坠落的铃啷声,而阿尔瓦罗·穆蒂斯的生命正像这样,在安特卫普、在诸多其他城市或港口急转而下,坠入空茫茫的未来:九岁那年,父亲溘然长逝,穆蒂斯不得不随家人搬离欧洲大陆,不再每年从安特卫普离港,开始新的航行;1959年,由于将其任职的公司的预算拿来捐助作家、艺术家的文艺事业,他被公司起诉,在令人闻风丧胆的墨西哥监狱“黑宫”莱昆贝里待了15个月——纪录片片名“不可忘却的地狱”指的便是这座监狱。除了这两桩对其人生有着极大影响的事件,在好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口中,穆蒂斯也“奇遇与厄运”不断:“十八岁那年,他在国家电台当主播,节目中随口胡诌了几句,被一个爱吃醋的丈夫听成给他妻子打暗号,提着枪在街角埋伏。后来,总统府一次正式活动,两位耶拉斯总统的名字被他弄混了,颠来倒去地叫了半天。再后来,身为公共关系专家,他却在慈善会上放错了电影。原本应向社会上广发善心的太太们播放一部反映孤儿生活的纪录片,却被他放成一部修女与士兵乱搞一气,还有个漂亮名字叫《种植橙树》的色情片。此外,他还在航空公司做过公关部主管,后来那家公司在最后一架飞机坠毁后关门大吉。他工作的时间都花在认尸、通报死者家属、接待媒体上。家属毫无思想准备,本以为喜事临头,开门一见是他,惨叫一声倒地。”[2]

命运的浮沉将穆蒂斯带离一个又一个港口,也为他的诗歌与小说创作覆上了浪游的颜色:被视作其“另我”的角色“瞭望员马克洛尔”拥有的正是如穆蒂斯本人一样漂泊无定的人生。这一人物最早的出场可追溯至穆蒂斯写于1942年的散文诗《马克洛尔的祷告》(“Oración de Maqroll”),该篇后来被收录进诗集《灾祸的元素》(Los elementos del desastre)。之后,马克洛尔不断出现在穆蒂斯的诗歌、小说创作中,从阿尔米兰特到巴拿马再到阿米尔巴尔,马克洛尔串联起穆蒂斯的写作,带着读者前往更远的世界。

作为穆蒂斯的“另我”,理解马克洛尔无疑是理解穆蒂斯之钥;而为了理解马克洛尔这一人物,我们不得不提到他的创生。在纪录片中,穆蒂斯指着身后已变为墨西哥国家总档案馆的莱昆贝里监狱遗址说:“在这里的经历永远地为我的生命烙上了印记。这座宫殿的阴影会始终笼罩着我,直到我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但这也让我的人物瞭望员马克洛尔——他曾出现在我的诗歌里——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小说人物,一个拥有自己的当下、自己的悲剧、自己的命运的人物。出现在我小说里的瞭望员马克洛尔,某种程度上正是在此地诞生为小说角色的。”(某种意义上,决定译制这部影片正是因为这一幕。)除此之外,他也曾在写给友人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的信中说道:“倘若没有莱昆贝里,我绝对无法写出我的七部小说,无法写出你所见的任何作品。”由此我们便可以想象,穆蒂斯在生命的众多浮沉之后陷入牢狱之灾,四周的高墙阻隔了他与外面世界的联系,一如多年前父亲死后,辽阔的大西洋将欧洲与避暑的旅途留在他的身后;在这种情形下诞生的角色陷入怅惘的思绪、神秘的梦境,游走在法律与道德准则的边缘,频频走向新的旅途却陷入失败的泥沼,便不奇怪了。

事实上,穆蒂斯笔下的所有角色几乎都同他本人一样,在漫长的旅途中尝尽波澜起伏,最终走向命中注定的惨败:马克洛尔逆流而上穿越雨林寻找木材厂,最终却发现木材厂并不存在;阿卜杜尔·巴舒尔终其一生想要找到一艘心仪的航船,却在即将找到前死去;伊洛娜在启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前被烧死在搁浅的船上。终点的真实性存疑,所爱无法抵达,甚至连出发的可能性也并不存在;在这种注定无疑的失败面前,瞭望员仍在不断地启程,不断将自身抛掷入新的旅途,令自己置身于一场又一场注定的惨败中,仿佛旅途的终点并不重要,走在路上才是唯一的目的:“结束时我也常自我安慰,说真正的奖赏就是险途本身,除了走遍天下路的满足感,再不用寻找其他东西,只是走到最后,路与路总是越来越相像,难免让人怀疑。尽管如此,那些路还是值得走的,至少可以赶走厌倦与我们的死亡,后者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它正盼望我们能认出它、接纳它。”[3]面对起伏无定的人生以及我们终将滑向死亡的虚无终结,穆蒂斯借马克洛尔给出了他的解答。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阿尔瓦罗·穆蒂斯的全部作品,连同他的一生,都在确信无疑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失落的天堂再也无法找回。”[4]是的,在他虚实相映的作品中,我们会反复经过安特卫普,幼年穆蒂斯正是从这里一次又一次踏上前往美洲的旅途;我们会置身湿热的雨林、嗅到药草加上腐烂的河泥的气息,那是穆蒂斯幼年途经且刻入了他的生命的世界;我们会听见夜雨落下、潮水涨起、芭蕉叶淅沥招摇的声音,那是穆蒂斯记忆中的柯艾略,他称之为“人间的天堂”。但倘若我们仅仅看到穆蒂斯对失落天堂的回望而陷入无限的感伤,恐怕便落入了文本的陷阱;因为无论是穆蒂斯还是马克洛尔,都并未沉湎于天堂失落的悲伤之中,而是仍执拗地前去寻找失落的天堂。事实上,穆蒂斯在每一篇章、每一页中分明都在写:即使失落的天堂无法找回,也没关系。让我们找找看吧,哪怕遍寻不到,哪怕失败是唯一的终结,我们也去找找看吧。毕竟人生并无停步之法,唯一能让我们停步的死亡则在各个转角向我们招摇着双手。既然找寻和上路是唯一能够驱散它的阴影的方式,那么且向注定无疑的失败启航去。

 

注:纪录片中穆蒂斯作品均为自译,译法有参考现有译本。前言中引用除特殊标注外均为自译:[1][3]两处出自轩乐译《马克洛尔的奇遇与厄运》,[2][4]两处出自李静译《我的好友穆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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